“上次我们见面是什么时候了？”雷迪亚兹看着顾雨的眼睛，似乎是在证实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
“六十年了吧。”顾雨想了想说道。
“六十年……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吗？”雷迪亚兹仰头感叹道。
眼前的女孩却还是跟之前一样不变的容颜，时间仿佛未曾夺取她的青春。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雷迪亚兹淡淡地问道。
“什么？”顾雨有些懵住了。
“你冬眠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总不能一点目的都没有吧？”雷迪亚兹笑着说：“我想想，执剑人的选举大会……”
雷迪亚兹边说着，边调笑似的看着顾雨，可怖的脸上写满了笑意，但时而又充满了严肃。
这个话题始终没有说完，只是在两个人的眼神中完成了交流。
雷迪亚兹沉默着走向那台高大的“守卫”，在它的后面设置着下次工作的时间。
“泰勒那家伙的事……你都知道了吧？”雷迪亚兹的手上敲打着什么东西。33小说网
“听说了。”
“你是不知道，那老家伙死的时候可是狠狠风光了一把，把那群傻子吓到动都不敢动，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仿佛能穿透头顶密密的树层。
“死了好啊，死了就不用再受折磨了……那家伙在去的时候就嘱咐我，让我去给他收尸，然后就葬在这样一个小角落，默默地死去。”
说到这里，雷迪亚兹突然从机器背后探出头，看了一眼顾雨：“对了，就在你踩的地方。”
听到这话，顾雨不由得心里一惊，立刻转变了自己的位置。
雷迪亚兹默默地走了过来，在顾雨刚刚站着地方蹲下，伸出手缓缓抚平了皱起的土层，像是在触摸着已经消失的老友。
“你不必自责，泰勒并不没有怪你，反而很感谢你能让他参与到这件事。”雷迪亚兹的脸上微微颤动了一下：
“在敌人战栗惊恐的表情中结束生命，光是想想都令人兴奋，我们之间只有他做到了。”
雷迪亚兹抬起头看了看顾雨，似乎能穿透她的内心，之后他又望向了天空，淡淡地说道：“不知道那个半死不活的疯子死了没……”
比尔·希恩斯疯了。
在人类“胜利”的三年后，比尔·希恩斯患上了严重的人格分裂症，坚定的信念与现实的差别让他一直活在痛苦中。
“听说后来医院给他用上了致幻剂，那玩意有很强的成瘾性。这么多年，估计早就在梦里死了，那样也好，也好……”雷迪亚兹摇着头说道。
顾雨没有说话，但她内心的自责却像是一团火焰在灼烧，就连泪水都无法浇灭，那股疼痛让她说不出话。
“孩子，不要自责。”雷迪亚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边：“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让我们看到了现在，这是我们共同的梦。”
“最起码，我们知道，面壁计划并不是后世历史书上写的浪费资源，它完成了使命。”
说到这里，顾雨竟然在雷迪亚兹那张可怕的脸上看到了慈祥和蔼。
“跟我讲讲执剑人的故事吧，之前我们都想象过那一幕，幻想我们是当事人。”雷迪亚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四个面壁者中，罗辑是唯一一个真正完成面壁使命的人，这让其他的三位面壁者在内心升起崇拜之情的同时，也都很好奇当时的场景。
一人一枪对抗一整个文明，那是何等的恢宏和伟大。
“好。”顾雨点头答应。
雷迪亚兹真是问对人了，顾雨不仅拥有着上帝视角还是当时亲身经历了一切的人。
在之后的时间里，顾雨凭着自己过去的经历和记忆，慢慢地讲述着关于罗辑的传说……
“所以说，当时罗辑用枪指的是心脏？不是头吗？生物学上判定人物死亡不是以脑死亡为准吗？”雷迪亚兹突然有些激动，似乎是急于求证。
“是心脏，因为当时摇篮系统装置绑定的是罗辑心脏是否跳动，对准心脏是最合适的选择。”顾雨耐心地解释道。
“哎呀，失策失策，居然让泰勒那个老家伙赢了！”雷迪亚兹推胸顿足，似是懊恼万分。
“你们还打赌这个？”
“当然！”雷迪亚兹朝着脚下的土地猛地踩了两脚，有些生气地说：“你这老家伙，死了还赢我一次！”
两人之间的谈话不可避免的到了执剑人上。
“执剑人是一个苦差事，比我们当年的面壁计划还要冷酷。”雷迪亚兹变得严肃起来。
除了种萝卜，这个世界仿佛只有这么一件事会让他认真了。
“是的，罗辑被迫和他的妻子孩子分开了，历史上对这件事有很多版本的流言。”
“这很正常，罗辑站在了历史的风口浪尖上，连带着他的一切都是世人调侃的谈资。”雷迪亚兹摇着头说，显然他对此也很无奈。
两个人聊天的过程中，那个名为“守卫”的机器人已经完成了雷迪亚兹设置的播种任务，将挖坑带出的土又填充了回去，现在它正在一旁的土地上来回碾压，让土地平整起来。
一切结束之后，“守卫”默默地退到一旁，清冷无情的声音从它的身上发了出来：“播种完成！播种完成！”
它这样一打扰，顾雨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
“已经这么晚了吗？”
远处的天空已经完全成了血红之色，像是一大盘鲜血洒在了天幕之上。
黄昏的到来没有任何预兆，两个人沉浸在回忆和聊天中，丝毫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不过瞬间就到了离别的时候。
在离开之前，顾雨又找到了埋葬泰勒的土地上，右手在那片土地上放了很久，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当顾雨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雷迪亚兹又不见了，好像在里屋拿什么东西去了。
等了一会儿，雷迪亚兹在慢慢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在他的背后有一把铁锹。
“你背把铁锹干什么？”顾雨没忍住问道。不过她突然觉得这句话好像有些熟悉。
“哦，没什么……只是种萝卜而已……”雷迪亚兹笑着回答。
……
黑暗降临在了这个世界，很快就蔓延在了整个天空，点点星光出现，但很快雷迪亚兹就发现那不过是上空巨树下的灯光。
这些细节不重要了，只可惜没有那场雨。雷迪亚兹心里想。
不过很快，雷迪亚兹就继续自己的工作了，铁锹不断地被他伸到地下又掰出，带走一堆堆飞扬的尘土。
而那台“守卫”却默默地站在一旁，这本该是它的工作，但雷迪亚兹选择自己来完成。
因为这是他的墓。
被翻过无数次的土壤挖起来并不费劲，但他却觉得自己是在建造金字塔，他太老了，这简单的工作他都已经做不了了。
但他也只是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工作了，按照故事的发展，他得在朝阳到来前完成这一切。
银河缓缓地流动着，伴随着轻柔如水的时间，黑色的夜在流逝，伴随着雷迪亚兹的生命。
最终的作品诞生了，一个浅浅的墓穴。
雷迪亚兹累倒在了旁边，但他还是慢慢地爬进了里面，躺在自己亲手打造的坟墓里，他终于能休息一会儿了。
但他不能睡着，他知道一旦睡着他就不可能再醒过来了，他的生命之火已经微弱到连一根木柴都无法点燃了。
他强迫自己思考，回忆一些过去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刚刚当上总统的时候，自己带领着国家的人民战胜了来自西方强大敌人的入侵，原以为那应该是自己政治生涯的顶峰了。
没想到自己居然还在日后的全人类安危上有了点作用，入选了面壁计划的候选人，但那应该也只是东西双方大国之间的博弈而已。
当时的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谁和谁的博弈管他什么事，他只知道他的人民信仰他，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崇拜他！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失败了，可恶的三体人没有畏惧他，甚至嘲笑他，还有那些联合国的议员们，他们肆意地指责他，毫不掩饰对自己蔑视，甚至连自己国家的人民也痛恨他，往他的身上丢下了无数的石头。
他一无所有了……
但在这种时候，反转又出现了，原本自杀的泰勒没有死，而是被一个人救了下来，而连锁反应导致自己也有死，还活到一百三十岁。
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是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了，但在这之前，他还有最后的一件事要做……
象征着新生的晨光照耀在了坟墓里，周围寒冷消失了一些，雷迪亚兹努力地睁开眼睛，拼尽全力，倔强地站起身，默默地从口袋里拿出来了一柄手枪，那是他在泰勒自杀的地方找到的。
如果一个外人看到这一幕，会觉得用枪自杀不过是多此一举，按照现在的情况，雷迪亚兹的死已经是注定会发生的了。
但雷迪亚兹固执地拿着枪，好像没有枪，这一切都不完整了。
这把枪被雷迪亚兹举到了头顶，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还是顶在头上有感觉。”雷迪亚兹想。
雷迪亚兹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开始自己的工作：“我，面壁者雷迪亚兹，对三体世界说话。”
他的声音很轻，但却是他用尽全部力气的结果，这是他能做到了全部了。
没有等太长时间，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任何人回应他，这是他一个人的独演，他的观众只有自己。
“我在水星部署了一百万颗恒星级氢弹，如果在水星的底层引爆这些氢弹，就会对这颗行星产生减速作用，最终会使水星失去维持其低轨道的速度，坠入太阳……”
“还有金星、地球、火星……”体力已经到了极限，雷迪亚兹只能简短了自己的发言，他确实快坚持不住了。
“直到木星和它的所有卫星，太阳系里所有的行星都躲不过这次危机，最终太阳系会变成什么无法预料，但确定的是地球必将毁灭。而三体文明也会因为找不到其他可移民的世界而灭亡……”
“我正在变成死亡，世界的毁灭者！”
雷迪亚兹说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没有观众的剧院里表演的小丑，竭力的演出却没有一点掌声，即使真的有人看到也只会发出嘲讽的大笑。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内心里几个世纪的空缺终于填补上了。
雷迪亚兹站立在坟墓里，在死亡到来之前，他不会倒下。
黄金色的光芒照耀在了他的身上，像是为勇士披上出征的战袍。
就在这时，雷迪亚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几个小字。
住手
雷迪亚兹觉得这是死前的幻觉，但他很快否决了这一点，因为眼前的小字突然扭曲起来，变成了另外的字体：
走好
这一场演出拥有见证者！
雷迪亚兹愣愣地站在原地，随即疯狂的大笑起来，但在这之后，雷迪亚兹缓缓地倒在了墓穴里，松软的土地稳稳地接住了他。
在最后的时间里，雷迪亚兹完成了最后的一步，他扣动了扳机。
枪声起，大幕落。
……
当顾雨回到这里的时候，只看到一个机器人在一片空地上缓缓地移动着，来回碾压着土地，清冷无情的声音从它身上发出：“播种完了！播种完了！”
在土地的边缘，有一支沾满泥土的铁锹静静地躺在那里。
“面壁者，你背把铁锹干什么？”
“为自己挖墓。”
熟悉的话语在顾雨的耳边来回想起，像是某个诡异的诅咒。
不知怎的，顾雨觉得自己好像心里空空的，似乎失去了什么。
如果有人在未来测试了顾雨的威慑度，他们会惊讶地发现，在这一刻，那条扭曲的白线几乎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