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心尖意 >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舜音走出那座佛塔,外面亮光炫目,闭了闭眼才适应,轻轻舒一口气,松开捏紧的手心。

    其实知道贺舍啜不会说什么,这种狡诈之徒,不会三言两语就坦白,即便真说了什么,也未必可信,唯有送去中原,让他确认后路已绝才会招认。

    已到这步,没什么不好等的,她更需沉得住气。

    "夫人,可以去祭祖了。"胜雨遥遥寻来,停在佛塔前的空地上。舜音拎神,才想起此行是来祭祖的,点一下头,走了过去。

    胜雨领路,往前直行。一路空荡,只几棵树,看着也都是近年种的,长得不高,在初冬寒风中枯叶凋敝。

    舜音缓步在后,踏上石阶,进了寺院最前面的一座佛殿。

    殿中空旷,正中一尊佛像,置了香案供品,两侧悬着宝莲佛灯,周围一个僧人也没有,寂静又清冷。

    香案上的供品是胜雨刚放置的,她走近,自案头捻了支佛笺,递过来: “夫人为亲人拜完佛后,可以写下祈愿,供于佛前,会实现的。"

    舜音接了,默然立在佛前。她不信佛道,也不知能祈愿什么,若祈愿有用,又何须等这么多年,历这么多险……

    眼前伸来只手,将佛笺接了过去。

    舜音转头,看见穆长洲长身笔挺地立在右侧,与她并肩。胜雨立即退了出去。

    “里面……”她话刚开口就停了。穆长洲只说: "放心。"舜音便不再问了,知道他已将贺舍啜处理好。

    穆长洲拿着那支佛笺,忽说: “我来写吧。”

    舜音问: “你有祈愿之事?”

    穆长洲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 “嗯。”说完走去香案前,取了放在那里的笔,蘸了砚中近乎半干的墨,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直身时,他手指已卷起佛笺,抬手置于佛龛,藏在了佛像莲座下。

    舜音说: “你也不是敬佛的人。”

    穆长洲看来一眼:“若能让我祈愿实现,我也可以敬他。”

    她不禁问: “那你祈什么了?”

    穆长洲声音低沉: "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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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长洲说: "既是祭祖,还是拜一下。"

    舜音止步。

    他缓步走来,手在她腰后一带,迈步出了殿门,指一下右侧: “在那里拜一下。”

    舜音看去,一座一人高的舍利塔,白石筑成,沾满尘灰,毫不起眼,却遥遥对东,是长安方向。她心头微动,走近几步,屈身拜了一下。当是祭奠过了父亲和大哥,此时此刻,也说不出别的。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马蹄声。

    舜音听不分明,但被拉回了神,忽而想起什么,转头看他: “你还未祭拜家人。”

    穆长洲站在一旁: "不用了。"

    "为何不用?”舜音似明白过来, “郡公夫妇不在了,莫非是由你其他兄弟姊妹祭奠?"穆长洲说: "郡公没有女儿,只有亲子三人,连我这养子在内,算有四子。"

    舜音少时与他不熟,嫁来后从未细问,他也历来不提,竟到今日才得知,明明都已是夫妻,自己还主动返回了凉州,眼神不禁晃了晃,声也轻了: “那他们人呢?”

    “没了。”穆长洲回。

    舜音愣住: “全没了?”

    他颔首: "对,全没了。"

    舜音马上反应过来,是除他之外都没了。

    可他表情那么平静,一如最早听他说起郡公夫妇之事时,也如当初听说她大哥去世之时,淡然得近乎冷漠。

    她蹙眉: "你为何如此平静?"

    穆长洲眼珠一动,看着她:“只是习惯了,人死了便死了,死了是无法复生的。”他转身接近,低下头,几乎要与她鼻尖相抵, "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着,所以你更要好好地活着。"

    舜音看见他黑沉翻涌的眼底,再没半分对逝者的淡然,只有对活人的在意,倏然无言。

    “军司!”胡孛儿的大嗓门忽而传来。

    舜音顿时收神,才知刚才隐约听见的马蹄声是从何而来,稍稍退开一步,本还要接着再问他家事,也断了。

    穆长洲已站直,转头看出去: “人到了?”

    胡孛儿身套皮甲,看着好似平常巡城

    模样,正往这里走,老远就回: “到了!”

    穆长洲点头,朝他指一下佛塔位置,意思是让他去提人。舜音一下回味过来,是谁到了。

    封无疾到了。

    那封让他及时赶来提人的回信不是他阿姊写的,字迹道劲,又没用密语,是穆长洲写的。

    他本就急着提走那狗贼,见到那信,不免揣了担心,想知道他阿姊在做什么,便赶得更快了,这一路几乎是马不停蹄。

    紧赶慢赶,领着装成普通随从的几十兵卒入了河西,直到今日,拖着尘烟到了凉州城外。

    张君奉和胡孛儿按照穆长洲吩咐,这几日接手巡查东城门,便是在观望他何时会到。阴天大风,午后一过就像已天色近暮,穹窿如盖,暗沉沉地往下罩。城外远处忽来尘烟浮动,而后当先一匹快马接近,快至城下时,又勒停观望。

    胡孛儿眯眼打量,马上坐的人一袭鸦青袍衫,似有意不惹人注意,可细看不就是那不好说话的封郎君,马上就赶去找军司去了。

    张君奉紧跟着打发了一个兵卒,出城去传话。

    封无疾离了城门几百尺,伸头望着,发现今日城中似十分热闹,城门处时常有人进出,城外远处偶尔还冒出绕纸烟火,才想了起来,今日入冬,这在中原叫寒衣节,祭祖之日。

    不免就想到了父亲与大哥,他吸了吸鼻子,又惦念起他阿姊,料想这种日子,她心里更不好受。

    面前飞奔过来一个兵卒,朝他抱拳: “今日军司陪同夫人祭祖,正在寺中吃斋,稍后要出城,请这位郎君莫在道上停留,以免占道。"

    封无疾早看见城上那叫张君奉的,一听就是来报信的,当即打马往边上走: “好好,让了。”

    城外边上有几处良田,再远就是荒野了。他下了马,牵马入野,眼瞄着城门,等着后面的安排。

    等了许久,天暗一层,忽见城门内一大群人骑马而出,要往城外对面那头去,却有一人打马改了方向,朝他这里来了。

    封无疾细看一眼,那人依旧胡衣,只比平常素淡许多,赶紧转身避让,今日来此有要事,并不想被认出来。

    来人已近,唤了他一声: “哎!”是阁会真。后面跟了两个随从,追来后只在道旁等着。

    封无疾当做没听见。阎会真歪头看了看,

    越看越像,干脆下马,快步走近,拿着马鞭,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封无疾伤还没好透,捂肩回头。阎会真道: “果然是你!”

    她随族人出城祭扫,不想会看到他身影,还以为是看错了,竟真是他。

    封无疾皱眉: “怎会在此也遇上你?”

    阎会真登时生恼: “我还想问,怎会到哪都遇上你!”话刚说完,却瞥见他捂肩这侧的颈边隐隐露了两层白布边,似用来裹伤的那种白布,不确定道, "你受伤了?"

    封无疾抚一下肩: “你若真抽上了,再问还有用?”

    "……”阎会真险些无话可说,自觉理亏,强撑道, "小伤而已,你这样的,能有什么像样的伤!"

    封无疾解开领口,拨一下,露出中衣里半边都是厚厚白布的肩,又马上系上:“你这等娇生惯养的,当谁都跟你一样了!"

    阎会真诧异,无言以对,看他一眼,才意识到过去小看他了,总算记起他还是个中原的昭武校尉,忽而想起他刚才竟对着自己解襟,脸都涨红了: “你、你……”

    封无疾看看左右: “我什么?我现在无暇说这些,你只当今日不曾见过我。”

    阎会真转身要走,只觉遇到他就没好事,就不该过来: "巴不得没见过你!"

    封无疾忽又追上一步: “还有,老话重提,再别找穆二哥。”他压着声, “我这可是为你好,我如今看得清楚,他眼里可就只有我阿姊。"

    阎会真最烦他提起这事,脸涨更红:“我找谁关你何事,反正不会找你。”

    封无疾无所谓道:“那可说不一定,万一将来你真有事找我。”“胡说!”阎会真不想理他,真是见他一次被气一次,当即就上马走了,头都没回。

    封无疾看着她领着两个随从走远了,又摸了摸肩,转头就见城门下有马车驶了出来。不知是哪个城中的百姓马车驶了出来,车夫驾着车,直往东去,也许是去祭扫祖坟了。

    后面一截,还有一行人马,封无疾看了两眼,差点就要迎上去,又按捺住了。认了出来,后面有他阿姊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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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近前,人马分开,胡孛儿领着大半人马,没有停留,直接就往东继续走了。剩下一小半人护送着军司府的马车停了下来,在周围列了一排,如同遮挡。

    车帘掀开,舜音自车中下来。封无疾一喜,连忙迎上: “阿姊!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也不回信给我!”

    舜音自然不好将总管府的事告诉他,转头看向阎会真离去的方向,出城时她自车中看到了。穆长洲跟在后面,从车中出来,顺着舜音的目光,同样朝那边望了一眼,看向封无疾的眼神却多了丝兴味。

    封无疾看看他,也顾不得礼节招呼了,匆匆解释: “无妨,我看她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应该不会将见过我的事到处说。"

    舜音也无心多问,看一圈左右,低声说: "不必在凉州停留,尽快返回,到长安后,人要亲自送去圣人面前。"

    封无疾重重点头: “阿姊放心,圣人下了令,中原自会有人马接应,只要安稳入了中原即可。”说完转着头找, "那狗贼呢?"

    舜音朝东看去。

    封无疾跟着她往东看,忽而反应过来,是前面那辆车,原来那不是百姓马车。穆长洲说: “胡孛儿会随你同行,他有我手令,往前还会再增派兵马,直至进入中原。”

    封无疾定了心,虽说要跟那混账番头同行,可至少稳妥,看他两眼: “穆二哥费心。”

    穆长洲温声说: “我也不是外人。”

    舜音不禁看了过去,他眼已看来,目光与她如若有似无的一缠,又转开。封无疾正看着他们。舜音立时收心: “快走。”

    封无疾又看他们一眼,翻身上了马,将要走,又抓着缰绳停了停: “阿姊,等着长安的好消息。

    舜音怔了怔,点头,实在太久没有过好消息。封无疾不再耽搁,打马便走,往前去追胡孛儿一行了。

    人已彻底看不见身影,舜音才反身上了马车。外面,穆长洲吩咐了几句,掀帘而入,刚坐近,车就往城内驶动。

    "祭祖已毕,我该回那里去了。"她说。穆长洲没作声,车中忽而安静,透入的光越发黯淡,彼此都像浸在暮色里。

    直至车驶上大街,人声喧闹,遮盖了车辙声。他忽然说: “贺舍啜与总管府勾结并不久。”

    右耳边热气一拂,是他说话带出的气息,舜音点点头: “我已想到了。”

    总管府那幅画上的时间是三年前,三年前尚且还戴着那块玉出来,就不可能太早送人,所以与贺舍啜勾结,不可能远过三年前。

    何况处木昆部来袭凉州时也是真有入侵之势,可见当时联结并不稳,大概那时不过才刚刚勾结上罢了。

    穆长洲低语: “贺舍啜是为了可汗之位才四处联结,而总管府,只是为了夺我权势,夺权不成,就想除了我。"

    舜音看他一眼,冷声说: “如此行事,他们当初又何必用你。”

    穆长洲似笑非笑,眸光浮动,有了嘲讽意味: "自然是不得不用我。"舜音不禁看住他。

    车继续往前,人声渐远,在往城北的总管府去了。穆长洲薄唇微动: “所以,当初封家的事,并没有总管府的参与。”

    舜音当然明白,若总管府也参与了当初封家的事,就不可能选她嫁入凉州了,他们岂会选一个仇人安放在面前。

    封家的仇人,是贺舍啜和与他勾结的中原之人。

    她思绪一顿,看他: “你想说什么?”

    穆长洲说: "即便如此,你还要再入总管府?"

    原来转了一圈是要说这个。舜音盯着他,脸色渐淡: "你莫不是在试我?"

    穆长洲眉眼一压: “我试你?”

    舜音声低在喉中:“试我只会为了封家的事冒险。他们不是封家的仇人,但要杀我,便也成了我的仇人。也不知是谁说我不是累整,竟又再提。"

    车外已安静,不知多久,坐在外面的胜雨抬声报: “夫人,快到总管府了。”舜音动了一下腿,转身正坐。

    腰身一紧,穆长洲手臂环住了她,收到身前。舜音撞回他怀里,抬眼看见他扯紧的下颌,抵着他的胸口立时起伏不定。

    一时像是回到了那日他偷偷入总管府见她的时候,那日就觉出他带着不快,只要不快就会亲她分外用力,如有狠劲,要让她铭记一般。

    穆长洲贴近,鼻息拂在她脸上: “以前怎没发现你这般固执?”

    舜音唇几乎要碰到他的,

    稳着呼吸,故意说: “嗯,我一直这样,少时也这样。”

    穆长洲骤然想起过往,她少时冷淡矜贵,自认和他不是一路时确实很固执,竟笑了,忽而一手伸入她衣襟,在她怀间塞入什么,裹着绸布,细直薄削的一条,冰凉地贴在她胸口。他笑一敛: "不管他们是否会真对你下手,带着,被发现了自有我处理。"舜音瞬间察觉出来,是她的匕首。

    车一晃,停了。

    胜雨不高不低提醒一句: “夫人,到了。”隐隐传来城头鼓声,行将宵禁。

    穆长洲低着头,一手抚过她心跳处,动了动唇:一天真是短。舜音呼吸急紧,看着他唇形,只觉这双唇随时都要落下,莫名难熬。忽见他头又低一分,薄唇在自己唇上扫了过去,顿时一阵酥痒,似扫去心底。

    她一咬唇,蓦地抬起手臂,攀住他肩,凑去他耳边低语一句。穆长洲身一顿,她已抽手,掩着衣襟,探身出车。

    脚步声远去,先快后缓。

    等穆长洲手指挑开道帘缝看去,她已走向那道正门,抚了抚衣裙,端庄地走了进去。他松开手指,抬手抚了一下微皱的衣襟。

    刚才她在耳边说: “你分明也很固执。”

    他牵了牵唇,隔着帘布朝那座森森府邸又看一眼。这般境地,他还不够固执,已经足够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