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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5 第 265 章
    “你見過真正的‘魂消魄散’嗎?”
    李秀問肖少華。
    後者只看着她不語, 她便繼續兀自說了下去:
    “六三年的七月二十八日。
    “朋友在那一日,親眼目睹了宣烨在他們面前,整個人就跟什麽粒子分解一樣, 變成很多小光點,一點點地消散了。
    “太吓人了!她一下就知道, 那跟他平常的‘告別’完全不一樣,之前的那種是說完故事, 整個人晃一下就不見了。現在這種……就跟看着有人突然在面前人體自燃一樣, 太吓人了!”
    她重複了兩次“太吓人了”,像是想起了當日的情形,感到了寒栗,雙臂不由自主地抱緊了自己。
    “……那是禁術的代價。”肖少華輕輕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李秀喃喃着, 眼中突然湧出了大量的淚水, “我知道……”從哽咽到了嗚咽, 最後她就跟繃不住似的埋首大哭了出來。
    ——恐懼攥住了季文淑與鐘信的咽喉。
    一個大活人,前一分鐘還好好地,這一分鐘就直接在眼前灰飛煙滅。
    此事過于駭人聽聞, 令他倆甚至連慘叫都未能持續兩秒,就跌跌撞撞地逃回了自己現居的茅草屋。
    方才宣烨所說的種種注意事項,此時就跟催命符似的,一字不落地盤旋腦際。
    好在兩人搭檔配合了一年多, 默契在這一刻發揮了作用。一人去拾綴必需品, 一人去查路線。根據宣烨給出的條件組合,銀|行卡、電話卡什麽水卡電卡的, 指定是不能帶了, 手機也不能帶了, 都虧這山區一直用的紙幣, 現金還有一些。季文淑往鞋底塞了幾張不同面值的,其餘的留在原位。
    水路是不能走的,車也不能坐,那就只能走山路了。山路要帶拄杖、水、幹糧、驅蟲液等,進了緬境,還得做一些必要的僞裝,學上幾句必要的緬語。不過十分鐘,季文淑已将包裹整理出來,鐘信将路線畫到紙上,帶上指南針,拆了監控的存儲卡,放到桌上的手機邊。
    季文淑換了月事帶,把睡着的娃放到了背簍裏,搭上蓋,戴個草帽,手持一把柴刀;鐘信背個包裹,挂個水壺,杵根拄杖,兩人一結伴,看起來就像進山采山貨的。
    到門口,兩人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同時一點頭便出發了。
    這一路種種艱辛不論,伴着蚊蟲叮咬、濕熱悶暑、嬰兒啼哭,翻山越嶺的,總算趕在早八點前進入了緬境。
    “違法、背叛、渎職”等字眼沉甸甸地壓在了兩人心頭,或許曾有過片刻的猶豫,想問問對方,要不要索性去鎮上向組織坦白一切;或許又覺得這一行動過于瘋狂,要不要回頭再去确認下宣烨的痕跡——
    卻是躊躇沉默了一路,到質疑的勇氣回歸時,鐘信已用地上的泥把自己和季文淑抹了個烏漆黑,但凡遇人就先動刀,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非要說話就用臨時學的緬語說“你敢動我的貨”,做出一副要拼命的兇狠架勢。
    總算找到了宣烨紙上描述的那人。
    其實初見時也不能确定,那位看起來身量有兩米高,膀大腰粗、兇神惡煞的,還紋了花臂,肌肉鼓得快要撐爆衣服,怎麽看怎麽像當地的黑惡勢力。
    鐘信離得遠遠地,只試着念了一句:“許元新……”一個天旋地轉就被人拽着後領抓了起來,他跟季文淑被人一手一個,就跟小雞仔似的被提進了後巷的房子。
    “說吧,”這大漢跟座山似的坐下來,“哪條道兒上的兄弟?”
    他說的是中文,還帶點大碴子味兒,兩人心中已有七八分篤定,鐘信開口:
    “這是許元新要求你辦的第二件事。”
    “噢,宣先生的人,”這魁梧大漢立刻換上了一副親切笑臉,“爺爺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宮鴻聲。兩位怎麽稱呼?”
    他伸出手來要握,鐘信沒有接,僅重複宣烨唯一要他說的那句話:“這是許元新要求你辦的第二件事。”
    “行了行了,”宮鴻聲不耐地收回了手,“不就是那點事兒嘛。”說着拉出桌屜,在裏面扒拉扒拉,扔出兩本護照:“肖元忠、李秀。我眼光不錯吧?乍一看還挺像。”
    季文淑接過護照:“這是……”
    一把被鐘信捂住了嘴:“謝謝宮哥。”
    “你小子挺上道,”宮鴻聲笑着拍拍他肩膀,“在這裏,就莫問、莫看、莫管,一會兒送你們回國。”
    “回國走的是受困人員解救路線。”哭過一通後,李秀平靜了不少,只嗓音有些沙啞,“你爸後來去了一趟河北老家,才知道那個叫肖元忠的人,是為了給老母親治病,才選擇的出國務工,沒想到就徹底栽那兒了,也沒見着老母親最後一面。
    “又過了兩年,他進了一家做國際貿易的公司,搭上了一條潮商的線,這才找到他們當年埋屍的地方。後來……也是多虧了國家……”
    越往山上走,人便越少,沿途還能看到一些牌子,寫着:文明祭掃,拒絕明火。
    “只是……太多人了,太多、太多了……集體火化都混在了一起,家屬都不夠分的。我們也只能湊合舀了兩勺回來……”
    她說話時,路的盡頭已能看到遙遙一排墓碑,有的挂了花圈,有的放了鮮花、瓜果。肖少華提着借來的桶和掃帚,跟她來到了其中一塊墓碑前。
    上面寫着:恩公許元新之墓;青山芝蘭茂,碧海翰澤長;戊子年敬立;秀、元忠。
    墓前擺着兩根電子香燭,若幹蘋果、香蕉、橘子,臺面看着十分幹淨。
    “前輩,我們來啦。”李秀放下花,攬過肖少華的肩,對着面前的墓碑道,“看看,這是少華,您當年救活的那個孩子。”
    又對肖少華說:“許元新是你宣伯伯在外行走時的化名,這裏頭還躺着你李阿姨、肖叔叔,一起見個禮吧。”
    肖少華從善如流,雙手合十,端端正正行了一個鞠躬禮:
    “肖少華見過宣伯伯、李阿姨、肖叔叔。”
    ——“師祖在上,請受徒孫宣琰一拜。”
    ——“錯!喚‘父親’!”一道拂塵,淩厲如電鞭般,抽到了八歲宣琰的身上,“記住了,這才是你真正的父親,凡胎予爾不過肉|身,唯得魂靈覺醒方能永生。”
    ——“是。父親在上,請受孩兒宣琰一拜。”
    一些若有似無的片段自肖少華眼前閃回。
    ——“爸爸,今天是不是我的生日?”八歲的肖少華期待地看着他們。
    ——“乖,男子漢大丈夫,要學會當家做主!”換來了一個略顯粗暴的揉頭,和一道關門聲,“飯在微波爐裏,餓了自己熱熱。”
    二零六三年的七月二十八日,那也是他兩世皆顯示在身份證明上的出生日期——
    那一日,他生,他死。
    “你呢,也別嫌你爸脾氣差。人好好一個公務員,本來前途無量的,還有個鐵飯碗。”李秀絮絮叨叨地說,把花先擺到一邊,用抹布浸了桶裏的水擰幹,開始擦這墓碑,“結果被個半路殺出的我,拐跑了。好家夥,這烏紗帽沒了,鐵飯碗也丢了,還得用別人的……唉,不容易哪。”
    “……媽,這一路你才辛苦了。”肖少華攬了攬她,“我來吧。”
    “不用,”李秀拍拍他手背,“你把邊上葉子掃一掃。”指了指一棵樹後,“垃圾桶在那邊呢,看到沒?”
    “好。”肖少華便拿起掃帚打掃墓碑周圍。
    “哎呀,”待她麻利擦完,起身滿意地看看,手撐個腰,轉身對肖少華道,“怎麽樣?這兒的風光不錯吧?前面是山、後面是海的,等以後我們挂了,你也在這兒給我們整個。然後呢,把你肖叔叔和李阿姨的,護送回他們家鄉去,這樣也算各歸各位,魂歸故裏了。”
    肖少華倒個垃圾回來,黑線:“媽……”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李秀笑道,把毛筆遞給他,“來,描描?”
    肖少華放下簸箕,用毛筆蘸了金粉漆,試着描了兩筆:“這樣?”
    “對對,”李秀指導他,指着刻字有掉色的地方說,“填這兒,順着筆畫填,填個差不多就行。”
    肖少華照做,她在旁看了會兒,便去跟剛上來的隔壁墓家屬聊天了:
    “咋今天來這麽早啊?”
    “你們不也沒回老家麽?”
    看來是認識的朋友。肖少華便自己一筆一劃地給這刻字描金,慢慢地、仔細地描着,叫他又想起了許多事情——
    真有意思啊,玄參真人。
    宣伯伯,雖然我從未真正地見過您,但我人生重要的每一步,都有您的幫助。
    奇境中,許天昭殺害了我的父母,讓我稱呼您為‘父親’,說您才是給了我真正生命的人,是以我必須姓宣,必須繼續您未竟的事業,來延續您的道,來報恩。
    在那裏,我可以是宣琰,可以是火鳳、守鑰者、掌門、門主,唯獨不能是我自己。
    我一直以為,那就是您希望我走的路……那就是您不惜焚燒魂元,犧牲自己,也要換命予我的意義——
    為了思網的延續。
    ……
    我從未想過,原來,我一直都擁有着另一個選項。
    “秀秀——”
    一個熟悉的男音由遠及近地響起,肖少華停筆扭頭一看,原來是他爹提着兩瓶酒上來了。
    “咋那麽慢呢?”李秀拍了他一記,給他理了理衣領,“別渾叫,孩子也在呢。”
    肖元忠嘿嘿笑:“這不給你們娘倆說話的時間嘛。”
    一掌飛去肖少華肩上:“咋樣啊,少華?你媽講故事的本領不賴吧?”拍得肖少華手一抖,險些撇出去一筆。
    他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這碑,感覺自己描得差不多了,索性起身站開。
    他一讓,肖元忠可就不客氣了,當場拆起了酒的包裝,拆出兩壇子瓦罐裝的酒來。
    “恩公在上,還有兩位老弟、老妹兒,這是我最近喜歡的燒刀子,”說着,他先給自己灌了一口,“感覺滋味兒不錯,所以帶來給你們也嘗嘗。”
    肖元忠将酒壇口向下傾斜,把酒灑到墓前的地面上,均勻灑了一片。
    灑完一壇,他又開了一壇:
    “今兒個,咱也算把事情都跟孩子敞亮說開了,對吧?”
    被看向的肖少華:“……對。”
    他就把這壇也灑了:“趕明兒,就能多一個人來看看你們,”邊灑邊念着,“有事沒事的跟你們唠唠。
    “不過他呢,現在就幹的那什麽微生物粒子學,什麽這通道那通道,介什麽制的,成天攢的那詞兒吧,咱也聽不懂。”
    肖少華無奈糾正他:“是‘SG生物學家’,‘感光離子通道’和‘共鳴介質’。”
    肖元忠直接手一攤:“看到沒?就這麽稀奇古怪的學科,真是孩子大了,學什麽的都有,當爹媽的攔都攔不住啊!”
    肖少華:“……”
    接着,他爹就被他娘毫不客氣地打了一下:“渾說什麽呢?也不怕前輩笑話。”
    “前輩見我們笑話的時候多了去了,也不差這一回。”肖元忠說着,将一旁的紅菊花擺回到墓前,展了展那花葉,“哎呀,又是萬白從中一點紅啊。也不知道前輩喜不喜歡這麽紮眼。”
    這回被李秀打了兩下。
    “前輩你看到沒?”肖元忠馬上就告狀了,“人都說老夫老妻,老來相伴,我這老妻可是越來越兇殘了!”邊躲邊道,“年輕的時候,還會喊我一口一個甜甜的‘忠哥、忠哥’,上了年紀就剩‘老肖、老肖’了,現在呢,連‘老肖’也不喊了,但凡見面就先給這麽一下子——哎呀,我這把老骨頭也不知能挨個幾年!”
    李秀又羞又氣,礙着人多了,不好動作誇張,又打不着他:“老肖!”
    同來掃墓的其他人見狀皆忍俊不禁:
    “肖大哥、秀姐感情還這麽好哇。”
    “哎喲,這你兒子吧?長得真标致呀,這麽大了?”
    “家裏談對象了沒?”
    長輩們很自然地寒暄了起來,一番交談後,有的人下山,有的人問他們借了掃帚簸箕。兩人待人打掃的時候,又跟墓碑唠了會兒磕,待拿回了祭掃工具,做了個辭別禮,招呼肖少華一起走了。
    肖少華伫立在這名為“許元新”的墓前久久,直到李秀再次喊他,方應道:“來了。”
    他退後兩步,跪下,對着這墓紮紮實實地做完了三拜三叩首後,站起,扶正眼鏡。
    “爸媽!等等我!”他喊道,向他的父母跑去,一步、兩步、三步、五步——
    一把抱住了他們。
    “哎呀!”
    “幹什麽呢,這孩子?”
    被撞了個滿懷的二老,語帶寵溺似的抱怨。
    “能見到你們……真好。”肖少華輕聲道,有什麽像要從胸腔中掙脫出來:“能被你們撫養長大……能成為你們的小孩,真的……太好了。爸爸媽媽,謝謝你們。”
    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身體深處那片名為“宣琰”的黑暗泥沼,正在漸漸的消退、淡去,他的整個身軀重新變得輕盈起來——
    太好了,這一次,再也不會有什麽命中注定。
    從前至今,從今往後,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将會是他自己的選擇。
    ……
    松開了緊抱父母的手,肖少華開始大步向前走去。
    “哎呀!這孩子!”
    “下山呢,慢點走!”
    父母的叮囑聲追着他,肖少華卻是越走越快,越走越輕松,像是要飛起來一般:
    這一次——
    我要好好地,走我自己的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