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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强说:“好吃。”
    小美点点头,阿强刚才听到伙计说了面包,没注意伙计说黄油,他小声问:
    “这吃起来滑滑的叫什么油?”
    小美也没有注意,她说刚才伙计送过来时自己愣住了,没有听清叫什么油。这时她听到邻桌的人说这黄油味道不错,她低下头笑了,轻声说:
    “黄油。”
    他们在黄浦滩的公共租界那里站立良久,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气派房子让他们的脚步长时间停顿,阿强发出一声声惊叹之时,小美听到轮船哒哒的响声,随即看见一艘庞大的蒸汽船在江上驶来,船上的烟囱冒出滚滚黑烟,黑烟飘散时像是一面越拉越长的旗帜。阿强也看见了,他刚才的惊叹变成了惊叫,他说:
    “这大船不是划桨的,这大船自己行驶。”
    小美问:“这是不是电船?”
    阿强又去了记忆里的旧报纸,又找到了,他说:“这是蒸汽船。”
    他们路过上海的楼台十二粉黛三千之处,他们在溪镇见过青楼的模样,这里的花街柳巷则是完全不一样的气势,面街的门墙雕梁画栋,见到的女子浓妆艳服,二胡琵琶与歌声笑声此起彼伏。
    他们在一个门口出神站立,见到里面有一间屋子门窗开启,嫖客和妓女相对而坐,一人奏琴一人吹箫,在溪镇的青楼里见不到如此的风雅。
    阿强说:“这个溪镇的青楼里没有。”
    他们在另一个门口见到了另一个情景,里面的屋子也是门窗开启,两个男人躺在那里说话,六个妓女三个一组缠绕他们两个,给他们敲背捶腿捏脚,嬉笑之声一浪一浪传过来。
    阿强说:“这个溪镇的青楼里有。”
    他们离开时,见到一个男人扛着一个年少女子从一处青楼里出来,少女身体微侧坐在男子左侧肩膀上,男子双手抱住少女的两条小腿稳重走去。阿强和小美在路人的议论里得知,少女是雏妓,男子是龟公,这是青楼界的规矩,第一次出台的雏妓是不能独自前去的,要让龟公扛着给人家送上门去。
    他们在上海整日游手好闲,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子,这天阿强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叫了一声,他想起了在沈店裁缝铺外说过的话,然后带着小美去了一家衣庄,他说上海真是大地方,裁缝铺叫衣庄。
    对上海熟悉起来的阿强不再有胆怯之意,他带着小美走进去时身体摇晃,故意让口袋里的银元发出碰撞之声。他为小美定制了一件碎花面料的旗袍,海派风格的收腰开衩的旗袍。他拿出银元递给衣庄的裁缝师傅,裁缝师傅把银元往柜台上一掷,觉得声音很纯,就收起了银元。
    裁缝师傅的这个动作让阿强走出衣庄后称赞不已,他对小美说,上海的裁缝师傅不仅做衣裳技艺高超,就是鉴别银子纯色也有功夫,掷在柜台上一验就知道。溪镇的裁缝师傅拿了银元后,都是先要用手指去弹,再用牙齿去咬。
    三天后的下午,小美在旅社的房间里,穿上这件旗袍后说,开衩高了,到了膝盖上面一点,别人会不会看见自己的大腿?阿强站着看了看,又蹲下去看了看,然后说:
    “从上往下看,看见膝盖;从下往上看,看见一点大腿。”
    小美说:“在溪镇是穿不出去的。”
    “这是你在上海穿的。”阿强说完补充了一句,“我们不会回溪镇了。”
    这是小美听到阿强说出来的最后一句美好话语。到了傍晚的时候,这个神采飞扬的阿强消失了,那个心不在焉的阿强回来了。
    阿强脑袋歪斜着坐在窗口的凳子上,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小美一怔,阿强神情的瞬间变化让小美有了不祥之感,她坐在床上,坐在夕阳的余晖里,阿强迟疑不决的声音开始响起,他告诉她,这些日子开销过大,又是只出不进,他离家时带出来的银元所剩无多了。
    小美眼睛里金子般闪亮的颜色逐渐淡去,这样的颜色在离开万亩荡西里村以后每天都在闪耀,现在随着夕阳西下黑夜来临,这样的颜色在小美的眼睛里熄灭了。
    不做织补活、不打扫屋子也不做饭的这些日子,让小美忘记了过去,她什么都没有去想,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是这样的生活在这个来临的夜晚戛然而止了。小美看见了往后的日子,漂泊不定餐风露宿,但是她和阿强不离不弃相依为命。
    这天夜里阿强睡着以后,小美想了很多,在上海的这些日子让她见多识广,她知道接下去做什么了。她可以重操织补活,起初自然没有顾客,那就挨家挨户上门揽活;如果织补生意做不下去,她可以去一家商店做店员,在沈家织补铺子接待顾客和管理账簿的经验能够让她成为一个店员;如果做不成店员,她可以去某个大户人家做女佣;如果没有大户人家雇用她,她可以去普通人家做女佣,如果连普通人家也没有雇用她……想到在上海花街柳巷的所见所闻之后,她不惜以卖身来养活阿强。
    然后,她安静地睡着了。
    十八
    早上醒来时,小美吃惊地看着站在床前的阿强,阿强又是神采飞扬了。见到小美醒了,阿强兴致勃勃对她说:
    “今天动身去京城。”
    阿强告诉小美,去京城投奔他的姨夫,姨夫曾在恭亲王的府上做过事,在京城应该是左右逢源,姨夫能够为他在京城谋得一份差事,而且会是一份好差事。小美兴奋之后,想起昨夜自己的各种谋划,尤其是不惜卖身,她不由羞愧,脸色通红了。
    小美收好旗袍,穿上土青布衣服,头上包上蓝印花布的头巾,跟随阿强北上京城。他们换乘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十二匹马三节套的马车,到三匹马二节套的马车。他们还坐过两次牛车,牛车差不多是以犁田的速度前行,使坐在牛车上的人一个个昏昏欲睡。他们住过一家又一家车店,有大车店也有鸡毛小店,都是一间屋子里睡上多人。小美时常是睡在阿强和一个陌生男人中间,为此她将路边捡到的一块石头放入包袱,夜晚睡觉时拿出来放在她和阿强之间,以防不测。
    她提防的事果然发生了,有一个夜里她在梦中惊醒,一只手已经伸进她的裤子,正在她大腿之间摸索,她知道是睡在左侧的那个男人的手,她拿起石头砸向那只手的手臂,一声低沉的惨叫后那只手从她裤子里逃脱了。此后她没再入睡,右手一直握着那块石头。
    她没有把这事告诉阿强,她只是住进车店时尽量抢先占到墙壁的铺位,自己贴墙而睡,让阿强睡在她的外侧,如果墙壁的铺位都已被人占据,那么躺在中间铺位的她就会手握石头一夜无眠。
    阿强踏上前往京城之路时神采飞扬,可是只是飞扬了三天,然后他又是心不在焉的神情了。
    当时他们坐在拥挤的十二匹马三节套的马车上,男女老少南腔北调。坐在车头双手拉住缰绳的车夫时常喊叫,有时是“驾!啪!嗬!”的声音,有时是“唔唔”的声音,有时是“哦哦”的声音,有时是“越越”的声音,有时是“呔呔”的声音,在车夫的叫声里,马车一路向前,往左走,往右走,走在上坡的路,跨过城镇街道上的石头门槛……正在前往的京城给予小美很多遐想,那是皇帝居住的地方,那里的房屋街道应该比上海的更加气派,在那里阿强会有一份好差事,自己可以重新做起织补生意,在京城安定下来的憧憬让小美异常兴奋。可是小美的兴奋也是只有三天,马车在大路上拐弯向右而去之时,阿强的神情变了,拐弯前还是神采飞扬,拐弯后心不在焉了。小美知道这意味了什么,她低下了头,她的神情追随阿强的神情,犹如身影追随身体。
    傍晚时分,他们站在一家车店门外,阿强告诉小美,他不知道姨夫的尊姓大名,只是听母亲说起过有这么一位显赫的亲戚,年幼时去了京城,成年后回过一次沈店,那次回来是与母亲的一位表姐完婚。这差不多是母亲所说的全部,母亲没有说起他的姓名,母亲说这位姨夫大人曾在恭亲王府上做过事,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显然他已经离开恭亲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