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金陵十三钗 > 第11页
    但英格曼神父又以更快、更果断的动作把门关上,把来者关在了门外。他哗啦哗啦地打算上锁,但动作极不准确,法比一再问他,他都不说话,终于,锁又合上。
    “外面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中国伤兵!”他说。神父明显感觉自己的仁慈被人愚弄了。
    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
    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对经历了一次枪决血快流干的伤兵,这些洋僧人不可能撇下不管,英格曼神父刚才果然中计,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个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真听见马蹄声了!”阿顾说。
    连书娟都明白,骑马的日本兵假如恰好拐到教堂外这条小街,门内外所有人都毁了。
    “你怎么可以对我撒谎?明明不止一个伤兵!”英格曼神父说:“你们中国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言?!”
    “神父,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区别?!”法比说。他是第一次正面冲撞他的恩师。
    “你住口。”恩师说。
    虽然门外的人不懂门内两个洋人的对话,但他们知道这几句话之于他们生死攸关,埋尸成员真急了,简短地说:“马蹄声音是朝这边来的!”
    英格曼神父揣上钥匙,沿着他来的路往回走去。刚走五六步,一个黑影挡住他,影子机敏迅捷,看得出它属于一个优秀军人。
    书娟旁边的苏菲发出一声小狗娃的哼唧。仗打进来了,院子就要成沙场了。
    “马上把门打开!”偷袭者逼近英格曼神父,远处某个楼宇烧天火一般,把光亮投入这院子,一会是这里一摊光亮,一会又是那里一摊。光亮中,女孩子们看见军人端着手枪,抵住英格曼神父的胸口,一层黑袍子和干巴巴的胸腔下,神父的心脏就在枪口下跳,书娟想,要是军人敏感些,一定能感觉到那心脏都跳疯了,混乱的搏动一定被枪管传导到了他手上。
    法比从英格曼神父手里夺过钥匙,把门打开,放进黑乎乎的一小群人,一架独轮车上躺着一具血里捞出来的躯体,那个能说话的伤兵拄着一根粗粗的树杆,推独轮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件黑色马夹。
    门关上不久,从街口跑过几个日本骑兵,哼哼唱唱,嘻嘻哈哈,似乎心情大好。
    门内的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的姿态上,等着好心情的日本兵远去。全副武装的军人两手把住手枪,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响也散失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书娟对小愚小声说:“我们下去看看。”
    “不能去!”小愚拉住她。
    书娟自顾自打开阁楼的盖子,木梯子延伸下去。她听见小愚跟其他女孩说: “看孟书娟!没事找事!”
    书娟很不高兴小愚的做法。她原来只是私下拉小愚进行一次秘密行动,小愚马上把她出卖了。她从梯子上降落到工场里,轻轻拨开门栓,把门开得够她观望全局,书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做被瞒着的人,她知道瞒她是照顾她,但她对这种照顾从不领情,包括父母为了照顾她,从来不让她知道他们夜里吵了架,为什么吵。有时她看着母亲红肿如鲜桃的眼睛,问她是否哭了一夜,母亲还微笑否认,似乎不瞒她就是对她不负责任。
    此刻书娟站在开了半尺宽的门口,看见院里的仗还没打出分晓。独轮车成了进攻坦克,嘎嘎作响地碾过教堂门口的地面,持手枪的军人现在是他们的尖刀班,书娟看见奇怪的黑马夹的胸前后背都贴着圆形白布,她断定这就是埋尸队员们的统一服饰。
    “阿顾,马上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和纱布,让他们带走。”英格曼神父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
    持短枪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枪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要他们去哪里?”
    “请你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父威严地说,“少校。”
    他已辨认出了军人的军阶。军人的军服左下摆一片暗色,那是陈了的血。
    他说:“神父,很对不住您。”
    “你要用武器来逼迫我收留你们吗?”英格曼说。
    “因为拿着武器说话才有人听。”
    英格曼神父说:“干吗不拿着枪叫日本人听你们说话呢?”
    军人哑了。
    神父又说:“军官先生,拿武器的人和我是谈不通的。请放下你的武器。”
    军官垂下枪口。
    “请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法比问持枪者。
    “这里有什么难进?我进来两天了。”军人说,“本人是七十三师二团少校团副戴涛。”
    一阵咬耳朵的声音传来,针锋相对的人们刹那间岔了神。书娟稍微探出身,看见以红菱为首的五六个女人从厨房那边走过来。这下她们不会再叫“闷死了”!她们看见了独轮车里血肉模糊的一堆,都停止了交头接耳。这些女人也是头一次意识到,这院子里的和平是假象,她们能照常嘻笑耍闹也是假象,外面血流成河终于流到墙里来了。
    “日本人什么时候行刑的?”神父看着独轮车里的伤兵问道。
    “今天清早。”埋尸队队员回答。
    “日本人枪毙了你们多少人?”少校问道。
    “有五六千。”拄拐的上士说,这是悲愤和羞辱的声音,“我们受骗了!狗日的鬼子说要把我们带到江心岛上开荒种地,到了江边,一条船都不见……”
    “你们是一五四师的?”少校打断他。
    “是,长官怎么知道?”上士问。
    姓戴的少校没有回答。上士的方言把他的部队番号都告诉他了。“赶紧找个暖和地方,给他包扎伤口。”少校说。就像他攻占了教堂,成了这里的主人了。
    推车的、架拐的正要动作,英格曼神父说:“等等。少校,刚才我救了你们一次,”他指指大门口,“我没法再救你们。有十几个十来岁的女学生在教堂里避难,让你们留下来,就给了日本人借口进入这里。”他的中文咬文嚼字,让听的人都费劲。
    “他们如果出去,会被再枪毙一次。”少校说。
    红菱此刻插嘴:“杀千刀的日本人!……长官,让他们到我们地窖里挤挤吧!”
    “不行。”英格曼神父大声说。
    “神父,让他们先包扎好伤口,看看情况再说,行吗?”法比说。
    英格曼神父说:“不行。这里的局势已经在失控。没有水,没有粮食,又多了三个人……请你们想一想,我那十六个女学生,最大的才十四岁,你们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做?你们也会做我正在做的事,拒绝军人进入这里。军人会把日本兵招惹来的,这样对女孩子们公道吗?”他的中文准确到了痛苦的地步。
    上士说:“没有我们,日本人就不会进来了吗?没有他们不敢进的地方!……”
    英格曼顿了一下。上士的辩驳是有力的。在疯狂的占领军眼里,没有禁区,没有神圣。他转向上校:“请上校体谅我的处境,带他们出去吧。上帝保佑你们平安到达安全地带。上帝祝你们好运。”
    “把他推到那里面。”少校对埋尸队队员指指厨房。“给他们一口水喝,再让我看看他的伤。”少校像是根本听不懂英格曼神父的中国话。
    “不准动。”英格曼挡在独轮车前面,张开的黑袍子成了黑翅膀。
    少校的枪口又抬了起来。
    “你要开枪吗?开了枪教堂就是你的了。你想把他们安置到哪儿,就安置到哪儿。开枪吧。”英格曼在中国度过大半生,六十岁是个死而无憾的年纪。
    少校拉开手枪保险。
    法比嘴大张了一下,但一动不动,怕任何动作都会惊飞了枪口里的子弹。
    独轮车上的伤兵哼了一声。谁都能听见那是怎样痛苦的垂死生命发出的呻吟。这声呻吟也让人听出一股奶声奶气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刚变声的嗓音。少年士兵疼成那样,人们还在没完没了地扯皮,在如此的疼痛面前,还有什么是重要的?连生、死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