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寄居者 > 第47页
    走到柜台时,看见守夜的是个年轻男人。我留了张纸条,写了几句话给杰克布,大意是告诉他我回家了,怕我继母担心我。
    我皮包里剩下的钱只够付黄包车夫。我不知道心急火燎往家里奔是奔什么?也许预兆这东西是存在的,但当时我只想快快回家,快快洗个澡,把麦秸上的一夜,客栈里的半夜,通通洗下去,把自己再洗成彼得的。不洗,我自己都没法和自己相处。
    那个夜晚是必须清清楚楚告诉你的。那时上海还没有这么热,离现在热门话题所说的环球暖化还早。所以一九四二年八月三十日的夜风一阵一阵过来时,凉得激人。我到家刚洗了澡,电话铃就响了。午夜的电话都是不能接的,一接肯定没好事。果然,世海万分紧急地请我立刻去找彼得,有个受重伤的垂危的人急需救护。
    我问他在哪里。因为我听见他的声音和萨克斯管混在一起。
    他在我家附近一个舞厅里,用的是公用电话,趁着红男绿女的笑声把消息传递过来。我们的英文对话让凯瑟琳和顾妈听去,大概是小两口的无聊斗气。
    我说我疯了吗?半夜十二点去把彼得叫出来。
    接下去温世海拿出了另一种腔调。他说彼得不敢不救这个人,因为他就是盘尼西林的买主。彼得从他手里赚过多少钱,好几个人都清楚。
    我说他小小年纪学会耍流氓,搞讹诈算什么抗日好汉?!
    我把电话一挂就上楼睡觉去了。五分钟左右,我卧室的窗户被一颗小石子击了一记。我怕凯瑟琳和顾妈听见,在第二颗小石子打上来的时候,匆匆套上衣服。
    温世海一见我便用英文说:May姐姐,你不愿被牵连进去,就把彼得·寇恩家的地址告诉我好了。
    你去见鬼!我怕什么牵连?你不是早就牵连了我?!
    我们是迫不得已来求助你的。
    这时我才看见马路对面还站着一个人,身后停着两辆黄包车,车夫当然是他们的同志。我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你们为什么不送他去急救室?任何医院都有急救室!
    如果能送他去急救室,我会来这里求你吗?
    你这是求?你在绑架我!
    那是你的理解。
    我只好跟他们一块往虹口去。两辆黄包车开始飞奔,温家小少爷坐在我左边,眼睛看着我。好像说只要我狗胆够大,敢跳车,他会露出好汉本色,对我拔出手枪。
    快要到外白渡桥了,世海把手枪往身子下面的座垫里一塞,伸手搂住我的腰。日本兵搜身时,世海和他的那位同志的鞠躬和日语都非常正宗。日本人眼里,我们一行无非是上海滩的纨绔男女,对此类男女,英国、美国、德国、法国、日本,都可以做我们的主,谁来了谁去了都不碍我们的事,一样的夜夜笙箫。
    过了桥我们的英文对话又续起来。他说这个伤员是日方通缉的新四军军官,在上海领导地下党为新四军搞募捐,买药买兵工设备。十点左右他们正从苏州河起航,被鬼子的巡逻艇发现。牺牲了两个新四军,那个军官也负了重伤,但在几个同志掩护下逃了出来。两船的药品和枪械修理机床,以及一些初步实验成功的特殊武器,落到了敌人手里。局势非常严重,也许紧接着而来的是全城范围的大搜查,因为日本人发现居然有人在上海开抗日兵工厂。
    这事杰克布知道吗?我问。
    我们找不着他。世海答道。
    整个事端在我脑子里出现了头绪。温世海这个小抗日英雄把杰克布拉入了抗日武器的秘密制造。他们用了犹太难民的精华,比如罗恩伯格的技术发明,艾得勒的社交周旋能力,把相当先进的军工产品输送给了抗日力量。所以下面我不是用提问而是用推断把细节侦察出来的。
    那种燃烧油膏做的燃烧弹摧毁力很有限。我说。
    如果一个班的鬼子在睡觉,扔一颗进去,能烧伤一多半。他说。
    主要是烧仓库,停泊的飞机,比较好用。我说。
    那倒不见得。袭击火车、运士兵和军械的卡车,都很好用。他说。
    我心想,原来杰克布整天就在忙这个。
    罗恩伯格在你爹地的公司搞出这项发明,看来是间接地反法西斯了。
    罗恩伯格和我爹地都不知道他们的产品派了什么用场。
    真不知道?
    我爹地是真不知道。罗恩伯格是不愿意知道。所以请你帮着隐瞒。
    我也不愿意知道,所以等于不知道。
    温少爷呵呵地乐,一派久违的顽童感出来了。借着路灯一看,他上下眼皮那些未老先衰的皱纹全没了。过去他只是没找到有劲的事做,才会没长大先长老。
    凌晨的路好走,我们很快已经到了彼得家的弄堂口。
    温世海把烟纸店的窗子敲开,说是要付双倍的钱打电话。
    我拨通了彼得家房东的电话号码,用英文堵住他的啰唆,请他务必叫彼得·寇恩来听电话。三分钟后,睡意蒙眬的彼得来了。
    我说:听着,彼得,我被绑架了。
    什么?!他下了夜班,刚睡了一小时,一定以为噩梦成真。
    你马上到弄堂口来。
    ……要我给巡捕房打电话吗?
    彼得呀彼得,这种时刻还向我讨主张。
    你到弄堂口来,什么都解决了。
    ……为什么?
    因为把枪口顶在我脊梁上的是温世海。他们需要你的救护。
    ……伤在哪里?!
    我看了一眼世海,他飞快地指指肝部。我对着电话筒说:肝。
    叫他把能堵塞上去的东西立刻堵塞!衬衫、棉衣里抽出的棉花什么的,压住!以免失血过多!我这就下来……
    我鼻腔酸胀,两眼泪水滚烫:彼得这么在乎我。他上了钩,就因为在乎我。
    世海的那个同志始终没吭过一声,此时说:你俩别动!他不是本地人,听上去带常州口音。看不清他的年纪,但从他动作的敏捷程度看,惯于非侠即盗的生活。他横着身曲着腿,紧贴楼房的一溜门洞跑过去,跑得比我这样的人正常短跑还快。然后,他脊梁贴在彼得家门洞的旁边,身体贴得又薄又扁,都贴没了。他两手都拿着手枪,枪口一只明一只暗,明的对准即将出现的彼得,暗的把可能发生的突变都罩在里面。
    我和温世海等在弄堂口的黑影里。世海那支枪对着我。我耳语说他别一慌神走了火,真把我毙了。他耳语安慰我说不会的,枪保险关着呢。
    门一响,彼得走出来,正在愣神,双枪大侠已把右手的手枪抵在他后腰上。我在黑影里看得清清楚楚,彼得的双手飞快地举过头。
    我用上海话骂了温世海一句:下作坯,求人家救命动枪做啥?!
    我的一声骂让那位大侠火了,一支枪口马上指向我。
    彼得两手举在耳边,头半耷拉着。他已明白温世海并没有受伤,而他们挟持我和他,想必有更危险的目的。
    //,
    第38章
    他们把我们押到里弄口,我还是跟世海乘一辆黄包车,彼得旁边坐着那个双枪好汉。
    车跑起来后,世海的手在口袋里弄出一声响。是金属的碰击声。我用英文问他: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关上手枪保险。
    我用鼻子笑了一声。
    我笑得他不自在了,解释说不是他不信任我,而是他们同志之间也不敢完全信任。现在他真的把枪保险关上了。
    也就是说,刚才在弄堂口,他对准我的枪口,果真卧了一颗充满杀机的子弹。假如我朝还没出门的彼得喊了一句:别出来,这是个圈套!……那颗子弹也许已经在我正冷却的身体里了。世界上刹那间转变的敌与友、亲与仇、生与死还少吗?一九三七年十一月,那个犹太青年在法国向德国领事开枪的刹那,给了希特勒完美的口实,导致了“水晶之夜”的大迫害。温家小少爷的一颗子弹,险些划时代地改变了我们的亲、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