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虫可以选择心脏,心脏却不可以选择让哪一条虫寄居。
    “你恨不恨我?”她突然问他。
    “我为什么会恨你?”他爱她还来不及呢。
    “我不知道。”她望着他,摇了摇头。
    “永远不会的。”他的手放在她温热的脸上。
    她的头悲哀地枕在他手上。
    “没事的。”他安慰她。“现在什么事也没发生。”
    “会不会是因为我怕老?”
    “嗯?”
    “因为怕老,所以想被多一个男人爱着。或者,我根本就想被两个男人疼爱。有时候,我更会想,我是不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吸引力?”
    “那你得到什么结论?”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说:“以上的那些答案,好像都不是。”
    “那是什么?”
    她苦笑:“因为你是那一页日记里面的你。”
    在认识他之前,她便首先遇到了日记里的那个他。那一页日记是在五年前写的,她仿佛在五年前已经跟他相遇过。她对他的感情,不是在见面之后发生的,而是在见面之前。因为这样,才会难以割舍。
    她笑笑:“我偷看了那一页日记,所以受到惩罚。”
    “你把我当作是惩罚吗?”他笑着抗议。
    她轻轻打了他的头一下,说:
    “不是惩罚又是什么?”
    他拉着她的手说:“难道不是赏赐吗?”
    “惩罚”这个词语,在她心中,并没有任何负面的意思。相反,它是属于爱情的。男女之间,往往不是赏赐便是惩罚。你感激上帝让你遇到这个人,同时,你又会怀疑上帝是派这个人来惩罚你的。为什么只有他可以让你快乐,也给你痛苦,为什么任性的你偏偏愿意为他改变?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却偏偏怕他?
    同一个人,既是赏赐,也是惩罚。
    上帝让她遇到李维扬,是赏赐。要他这么迟才出现,是惩罚。
    你不能只要赏赐,而不要惩罚。
    我们本来是雌雄同体的,漫漫人生,我们重遇自己的另一半。那个追寻和重遇的过程,充满了赏赐和惩罚。一段只有赏赐而没有惩罚的爱情,是不完美的。
    他搂抱着她。他们好像两头别后重逢的小水獭那样,用鼻子为对方擦鼻子,用自己的面颊去抚慰对方的面颊。
    他们曾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去爱上对方。
    共产党有一句名言是“歼灭敌人于萌芽时期”,在敌人还没壮大之前,你就毁灭他。人们也想“歼灭爱情于萌牙时期”,这样的话,便不会有痛苦。可惜,爱情比敌人更难歼灭。我们能够对敌人狠心,却往往没有办法对爱情狠心。
    她以为为时未晚,原来已经晚了。
    他们两张脸都湿透了。两只小水獭幸福地互相撞了对方的额头一下。明天的事,明天再算吧!
    第7章
    消逝成一吻
    1
    夜里,于曼之在灯下读李维扬送给她的济慈的诗集。其中一页,夹了一张书签。那首诗的名字叫《白鸟》:
    我的爱,但愿我们是流波上的白鸟
    厌倦了流星消逝前的火焰
    厌倦了暮色里蓝色的幽辉
    一种挥不去的愁
    正在心中苏醒
    我们都累了,那露水沾湿的
    梦魂,那蔷薇和百合
    不要再来入梦
    流星的火焰会熄灭,我的爱
    蓝星的光彩也会减退
    当露水告别花叶
    我但愿彼此能变成流波上的白鸟
    我的心,萦绕岛屿和昏暗的滩岸
    在那里,忧郁不再来亲近
    时间将我们遗忘;一转眼
    我们就要远离蔷薇和百合
    火焰与烦愁;假如
    我们真的是白鸟,在流波上浮沉
    这是他要送给她的诗吗?
    什么是爱情?爱情是想告别时总是犹豫。我们化成神话仙乡中洁白如雪的鸟。在天地翱翔,一起追寻爱的境界。
    哪里才是爱的境界?我们翩然栖息在蓝色的海波上。在那里,只有你和我。当时间把我们遗忘,我们便得以永恒。
    虽然我犹豫、困顿,我将穷我此生,追逐那永恒之乡。
    她把那首诗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想像自己化成了诗中的白鸟,去追那个忘记时间、忘记道德、忘记身份、忘记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爱的境界。只是,她也意识到,那个境界,只能够有你和我,不能够有你、我和他三个人。
    2
    爱情真的可以超脱于一切之外吗?
    超脱思想,超脱肉体,超脱妒忌,也超脱了婚姻的盟约。
    在那里,只有爱和不爱,没有对和错。
    我的身体是属于我的,它不为任何男人而忠诚,只为爱情忠诚。
    罗贝利诞下女婴的第二天,于曼之在医院的婴儿房里见到林约民。他隔着玻璃,喜孜孜的看着躺在里面一张小床上的婴儿,骤眼看来,还以为是他初为人父。
    “你说她长得像谁?”他问于曼之。
    于曼之仔细的看了看婴儿的五官,说:
    “她长得像罗贝利。”
    那个紧握着拳头,东张西望,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婴孩,跟罗贝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是的。她长得像她妈妈。”林约民说。
    她望着林约民,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他不会以为这个孩子是他的吧?
    看完了孩子,他又去看罗贝利。罗贝利靠在床上,林约民坐在床边,他们深情地聊天。他为罗贝利诞下了孩子而感动和雀跃。他的脸上,没有半点妒忌的神情。
    他们竟然可以坦率到这个地步,到底是这两个人已经超脱在一切之外,所以才能够拥有这种复杂的爱情;还是他们遇到了这种复杂的爱情之后,才超脱于一切之外,若不超脱,他们根本不能接受自己。
    什么是爱的境界?
    是双双飞向永恒,还是与一个人双双飞向永恒,又与另一个人永远相思?
    但她压根儿就不是罗贝利,她还不能超脱于内疚之外。
    那天晚一点的时候,李维扬也来了看孩子。
    “你说她长得像谁?”于曼之问。
    李维扬非常肯定的说:“像韩格立!”
    “什么?两小时之前,她看来还像罗贝利。”
    “是吗?”他又仔细看了看,“眼睛像韩格立,鼻子也像韩格立。对了,她的嘴巴和神态像罗贝利。”
    她笑了。像罗贝利也好,像韩格立也好,总之就不像林约民。
    “她是星期四出生的。”她说。
    “她将会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很远。”他忧郁地握着她的手。
    韩格立也来了医院,他站在罗贝利的床边,脸上挂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不时温柔地抚摸她的面颊。罗贝利像个小女孩那样,用两只手指头勾住他的裤腰,幸福地凝望着他。
    谁能理解这种爱呢?
    她突然记起李维扬在日记上写的:在爱情的世界里,总有一些近乎荒谬的事情发生。
    离开医院的路上,她和李维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她的头沉默地搁在他的肩上。她不是不快乐,而是不知道怎么办。
    那段她曾经以为是最美好的爱情,到底是经不起距离和时间的考验,还是经不起爱情自身的衰退?如果每一段爱情都会随着岁月衰退,那么,她跟李维扬的结局,不也是一样吗?
    她曾经最害怕谢乐生会有第三者,没想到有第三者的却是她自己。跟李维扬一起的日子,总是甜蜜而又战战兢兢,幸福而又罪过。她从来不曾面对这么复杂的处境。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仿佛他理解她的悲伤和痛苦。
    告别的时刻,他久久地抱吻她。她那颗忐忑动荡的心灵化成了一块糖,融化在他那杯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