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掉进昏昏夜色之中,眼睛花花的。「永不,永不……」我听到的,是梦呓还是真实的?我们是在做梦的星球吗?直到我醒来,发觉他在我床上,我赤身露体,被他搂抱着,呼吸着他的气息,我才发现,我们是在醒着恶星球。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意识到爱和忘记能够同时降临。那段日子,竟然有一天,我忘记了林方文。
    第四章 最蓝的一片天空
    1
    我抱着刚刚买的几本书,挤在一群不相识的人中间避雨。马路上的车子堵在一起,寸步难移,看来韩星宇要迟到了。
    那个初夏的第一场雨,密密绵绵,间中还打雷,灰沉沉的天空好像快要掉到地上。一个黑影窜进来,顷刻间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站在我身旁,怔怔的望着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了林方文。
    我望了望他,他也望了望我。一阵沉默之后,他首先说:
    「买书吗?」
    「喔,是的。」我回答。
    他看着我怀里,问:
    「是什么书?」
    我突然忘记了自己买的是什么书。
    他站在那里,等不到答案,有点儿尴尬,大概是以为我不想告诉他。
    我从怀中那个绿色的纸袋里拿出我买的书给他看。
    「就是这几本。」我说。
    「喔——」他接过我手上的书,仔细看了一会。
    我忘记了自己买的书,也许是因为记起了另外的事情。眼前的这一场雷雨,不是似曾相识吗?两年前,我们站在一株老榕树下面避雨,我问他,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我们会不会在一起,没想到两年后已经有答案了。千禧年的除夕,我们也不会一起了。为什么要跟他再见呢?再见到他,往事又依依的重演如昨。猛地回头,我才发现我们避雨的银行外面,贴满了葛米儿的演唱会海报。这样的重逢,是谁的安排?
    我看到那些海报的时候,林方文也看到了。在一段短暂的时光里,我们曾经以为自己将会与一个人长相厮守,后来,我们才知道,长相厮守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幻想?
    我望着车子来的方向,韩星宇什么时候会来呢?我既想他来,也怕他来。
    「你在等人吗?」林方文问。
    我点了点头。
    良久的沉默过去之后,他终于说:
    「天很灰。」
    「是的。」
    他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说:
    「不知道哪里的天空最蓝?」
    我看到了韩星宇的车子。
    「我的朋友来了。」他匆匆把书还给我。
    我爬上韩星宇的车子,身上沾满了雨粉。
    「等了很久吗?」韩星宇握着我的手。
    「不是的。」我说。
    车子缓缓的离去,我在反光镜中看到林方文变得愈来愈小了。他那张在雨中依依的脸庞,也愈来愈模糊。我的心中,流转着他那年除夕送给我的歌。
    要是有一天,你离场远去
    发丝一扬,便足以抛却昨日,明日
    只脸庞在雨中的水泽依依;我犹在等待的
    告诉我,到天地终场的时候
    于一片新成的水泽,你也在等待
    而那将是另外一次雨天,雨不沾衣
    甚至所有的弦弦雨雨,均已忘却
    为什么他好像早已经料到这一场重逢和离别,也料到了这一个雨天?
    「刚才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韩星宇问我。
    「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说。
    他微笑着,没有答话。
    「哪里的天空最蓝?」我问。
    「西藏的天空最蓝,那里离天最近。」他说。
    「是吗?」
    「嗯。十岁那年的暑假,我跟爸爸妈妈一起去西藏旅行,那个天空真蓝!不知道是因为孩子看的天空特别蓝,还是西藏的天空真的很蓝。有机会的话,和你再去看一次那里的天空。」他说。
    「嗯。」我点了点头。
    哪里的天空最蓝?每个时候,每种心情,每一个人看到的,也许都会不同吧?葛米儿也许会说南太平洋的天空最蓝,南极的企鹅会说是雪地上的天空最蓝,鲸鱼会说海里的天空最蓝。长颈鹿是地上最高的动物,离天最近,它看到的天空都是一样的蓝吧?
    那林方文看到的呢?我看到的呢?
    我靠着韩星宇的肩膀说:
    「你头顶的天空最蓝。」
    他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最暖。
    反光镜里,是不是已经失掉了林方文的踪影?我没有再回望了。我已经找到了最蓝的一片天空,那里离我最近。
    2
    「葛米儿哭了!」
    报纸娱乐版上有这样一条标题。
    葛米儿在她第一个演唱会上哭了。那个时候,她正唱着一首名叫《花开的方向》的歌,唱到中途,她哭了,满脸都是泪。
    是被热情的歌迷感动了吧?
    是为了自己的成功而哭吧?
    我曾经避开去看所有关于她的消息。我不恨她,但是也不可能喜欢她。然而,渐渐地,我没有再刻意的避开了,她已经变成一个很遥远的人,再不能勾起我任何痛苦的回忆了。看到她的照片和偶然听到她的歌的时候,只会觉得这是个曾经与我相识的人。我唯一还对她感到好奇的,是她屁股上是不是有一个能够留住男人的刺青。如果有的话,那是什么图案,是飞鸟还是游鱼?
    3
    在报馆的洗手间里低下头洗脸的时候,我看到一只纹了莱纳斯的脚踝走进来,站在我旁边。我抬起头来,在镜子里看到葛米儿。她化了很浓的妆,头发染成鲜艳的粉红色。身上也穿着一条毛茸茸的粉红色裙子。
    她看见了我,脸上露出微笑,说:「刚才就想过会不会在这里碰到你。」
    看到我脸上的错愕,她解释说:
    「我来这里的影棚拍照。」
    「喔——」
    我用毛巾把脸上的水珠抹干。
    「你恨我吗?」她突然说。
    我摇了摇头。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她天真的问。
    「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的话,是不可能的吧?」我说。
    「听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是的。」我微笑着说。
    沉默了一阵之后,她说:
    「林方文还是很爱你的。」
    他为了她而背叛我,而她竟然跟我说这种话,这不是很讽刺吗?我没有表示任何的意见。
    她眼里闪着一颗泪珠,说:
    「每次唱到那首《花开的方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最爱的人不是我。」
    我怔忡了片刻。为什么她要告诉我呢?我本来已经可以忘记林方文了。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她说。
    「为什么?」我惊讶的问。
    「我想抱他抱过的人。」她说。
    我在她眼里看得见那是一个善意的请求。
    我没有想过要去抱林方文抱过的女人,也没有想过要被他抱过的女人抱。可是,那一刻,我好像也无法拒绝那样一个卑微的恳求。
    最后,一团粉红色的东西不由分说的向我扑来,我被迫接住了。
    「谢谢你让我抱。」她说。
    那颗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她是一只粉红色的傻豹,一只深深的爱上了人类的、可怜的傻豹。
    4
    我把葛米儿的唱片放在唱盘上。
    听说林方文最爱的是我,我心里有片刻胜利的感觉。然而,胜利的感觉很快被愤怒抵消了。在我已经爱上别人的时候才来说这种话,不是很自私吗?何况,我太知道了,他从来分不清自己的真话和谎言。
    我不是说过不会再被他感动的吗?可是,那首《花开的方向》是这样唱的:
    当我懂得珍惜,你已经远离
    我不感空虚
    因为空虚的土壤上将填满忏悔,如果忏悔
    还会萌芽茁长
    且开出花来
    那么,花开的方向
    一定是你离去的方向
    忽然之间,所有悲伤都涌上了眼睛。那天在雨中重逢,他不是一直也望着我离去的方向吗?当我消失了,他又是否向着我离去的方向忏悔?可惜,他的忏悔来得太晚了,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片蓝色的天空。那片天空,长不出忏悔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