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把你看过的书都租回去看。好像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在你来之前就溜掉。”
    果然是大熊做的。
    “那么无聊的人,你跟他分手了吧?” “手套小姐”
    直接问。
    “呃?”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那个人既无聊又吊儿郎当,还是个大笨蛋,读中学时竟然帮着没用的朋友偷试题,给学校开除也活该!”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她口里虽然一直骂着大熊,语气却好像打从心底里欣赏他。
    “那个没用的家伙是我姊姊的儿子,听说从小就很难教,从男童院出来之后,好像改变了很多。去年,我那个十多岁就在外面过着放任生活的姊姊死了,临死前把他丢给我妈妈。他上星期拿东西过来给我,在这儿碰到你男朋友。两个人久別重逢,眼泪鼻涕流了一大把。
    那个家伙今年也考上大学了,连那种人都可以进大学,別说你不行!“ ”手套小姐“眼睛始终没离开过计算机屏幕,似乎是怕我难堪,所以没望我。
    我的头却只有垂得更低。
    然后,她离开那个工作台,在木架上拿了一个黑发、头上别着玫瑰红手套,穿着绿色图案汗衫、牛仔短裙和系带花布鞋的布娃娃,塞到我手里,说:“拿去吧!”
    “呃?”我没想到她会送我一个手套娃娃。
    “不是送的。那个无聊分子已经付了钱,说这个特別像你。我那个外甥还帮着他杀价,竟说什么连学生哥的钱都赚就太没人性了!”她一口气地说完。
    我望着手上的布娃娃发呆。
    “出去!出去!” “手套小姐”边把我赶走边说,“我要关门了!考上大学之前別再来租书!”
    我给她赶出书店,背后的卷闸随即落下。我杵在书店外面。茫然拎着那个布娃娃。从放榜那天开始,觉得自己被世界遗弃了,心深不忿,成了隐闭少女的我,突然好像找回了一些感觉。
    我看着书店对街朦胧月色下的小公园,我曾在那儿忐忑地等着大熊、渴望他答错鸡和蛋的问题。我们在那儿吃着后来没机会面世的两种乳酪蛋糕,把可乐冰在喷泉水里。我们曾在那儿一起温习,也曾一起埋掉给徐璐送行的白花。
    大熊为什么不肯像这个世界一样,放弃,没用的我?
    我跑过马路,走进电话車,拎起话筒,按下大熊的电话号码。
    “喂一一”电话那一头传来大熊熟悉又久违了的声音。
    那个瞬间,滔滔的思念淹没了我。我像个遇溺的人,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口地吸气,颤抖着声音说:“现在见面吧!”
    9
    我跟大熊说好了在小公园见面。
    “我现在过来。”他愉悦的声音回答说。
    然后,我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坐到公园的秋千上等着,把大熊送我的布娃娃抱在怀里。
    黑发布娃娃那张开怀的笑脸好像在说:“没什么大不了嘛!”
    她头顶那双玫瑰红手套是用小羊皮做的,手指的部分做得很仔细,手腕那部分用了暗红色的丝绒勾织而成,再缠上一条粉红色丝带。然后,两只手套一前一后,手指朝天的用一个发夹別在头上,看上去就像是头发里开出两朵手套花,真的比任何头饰都要漂亮。
    外表木讷,除了会把手套戴在头上之外,看来就像个平凡的中年女人的“手套小姐”,原来也有自己的梦想,并不想无声无息地过一生。
    谁也没想到,平平无奇的租书店里面,隐藏着一个布娃娃梦工场。我隐藏的却是自卑和绝望,这些东西并不会成为梦想。
    我满怀忐忑和盼望,看着小公园的入口。终于,我看到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从远处朝这边走来,先是走得很快,然后微微慢了下来。
    我从秋千上缓缓站起来,看着朦胧月色朦胧路灯下那张隔別了整整三个月的脸。大熊来到我面前,投给我一个微笑,微笑里带着些许紧张,也带着些许腼腆,搜索枯肠,还是找不到开场白。
    我躲起来的日子,大熊好像急着长大似的,刚刚理过的头发很好看,身上罩着汗衫和牛仔裤,一边肩膀上甩着一个簇新的背包,最外面的一层可以用来放手提电脑,脚上的球鞋也是新的。他看上去已经是个大学生了,过着新的大学生活。
    我们相隔咫尺,彼此都抿着嘴唇,无言对望,时而低下眼睛,然后又把目光尴尬地转回来。这样相见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对于只有初恋经验的我俩,都是不拿手的事情。
    “为什么?”我终于开了口,低低地说。
    大熊眼睛睁大了一些,看着我,猜不透我话里的意思。
    “我问你为什么!”我瞪着他,朝他吼道,“租书店是我惟一还肯去的地方!我以后都不可以再去了!你为什么要在我背后做这些事情?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他怔在那儿,百词莫辩的样子。
    泪水在我眼里滚动,我吼得更大声:“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一点儿都不了解!你怎会了解每天除了睡觉之外还是只有睡觉的生活!你怎会了解那种害怕自己永远都再也爬不起来的滋味!太不公平了!我比你勤力!我比你用功!为什么可以读大学的是你不是我!”
    大熊吃惊地看着我,半晌之后,他带着歉意说:“你別这样,你只是一时失手。”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因为跟你一起,所以成绩才会退步!才会考不上大学!”我激动颤抖的声音吼喊。
    可怜的大熊面对疯了似的我,想说话,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杵在那儿。
    泪水溢出了我的双眼,我别开头,咬住下唇,拼命忍泪。
    “再考一次吧!你一定可以的。”大熊试着安慰我。
    我眼睛直直望着他,忍着的泪水渐渐干了,绷紧的喉咙缓缓吐出一句话:“分手吧!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大熊失望又窘迫地看着我,刚刚见面那一刻脸上明亮的神情消逝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我。
    我快忍不住了,心里一阵酸楚,撇下大熊,头也不回地跑出那个小公园。
    回家的路上,我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死命忍着眼泪,却还是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哭得全身抖颤。
    徐璐生前做过一篇访问。她告诉那位记者,她的初恋发生在她念初中一年级的时候。
    “学期结束时,我跟他分手了。”她说。
    因为,成绩不好的她要留班,那个成绩很好的男生却升班了。
    “分手吧!”徐璐跟那个男生说。
    当时那个男生伤心又不解地说:“我升班又不是我的错。”
    然而,徐璐那时却认为,那个男生不该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升班。要是他真的那么喜欢她,他该设法陪她留班。
    他。分手的那段日子,她天天躲在家里哭,那毕竟是她的初恋。
    “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的想法很傻。不过,这就是青春吧!”徐璐说。
    我捏紧怀里的布娃娃,不断用手擦眼泪。大熊是我最喜欢的人了,我却还是伤害了他。是气他丢下我?是妒忌他可以念大学?还是害怕过着新生活的他早晚会离开我?从放榜那天开始,本来两个头一直挨在一起的我们,从此隔着永不可及的距离。他在那一头,我在这一头。再过一些年月,那一头的他,会忘掉这一头的我,爱上那些跟他一样棒的女生。
    三年后,他大学毕业礼的那天,假使有人问起他的初恋。他或者会说:“要是她今天也在这里,我们就不会分手。”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大学的门坎外面,停留过一只落翅的小鸟。那道跨不过去的大门,埋葬了她的初恋。
    我满脸泪痕,走着走着,终于回到我的避难所我的家。我倒在床上,抱着布娃娃呜咽,泪水沾湿了我的脸,也沾湿了它的脸。我哭着哭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