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转脸过来的时候,她的眼睛连忙瞥向远方,不至于让自己看起来太渴望爱。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她提出要回家去了。她总是很会在适当的时候离开,那便不会被拒绝和嫌弃。
    走出那栋公寓时,她看见隔壁一栋公寓的门上挂着个招租的木牌,上面有个电话号码。
    “这里没人住吗?”她问。
    “丢空很久了,这一带的交通不方便。”
    “太可惜了!”她看到那栋公寓前面的草地已经荒芜了,只有一盏高高的路灯孤单地亮着。
    第二天,她按着那个电话号码打去,放在还没租出,于是,她很快成为了那间公寓的主人。
    当她告诉荣宝时,他惊讶地问:“你不是住在山顶的吗?”
    “我喜欢那个海滩,以后可以带吉吉去跑步;喔,不,他现在只能散步了,他太老啦!”然后,她又很巧妙地埋怨荣宝说:“都是你不好,让我看到这么漂亮的房子。”
    三个星期之后,她开着她那辆黑色小跑车,吉吉蹲在她旁边,一人一狗朝着新家驶去。她名正言顺地住在荣宝隔壁。
    搬进去的那个晚上,她在阳台挂了一盏灯,这盏灯是她在罗马买的,像个酒瓶,不过是没有底的,灯泡就吊在瓶里。
    她拧亮了灯,抱着吉吉立在阳台上,她的阳台跟荣宝的阳台并排,望过去就可以看到他了。
    荣宝走出阳台,靠在栏杆上,说:“有什么要帮忙吗?我会修水喉和电器的。”
    她朝他微笑:“你以后多点请我吃饭便好了!”
    她把一串钥匙抛过去,说:“万一我忘记带钥匙,也不用爬上来。”
    那个晚上,她抱着吉吉窝在床上。想到她喜欢的男人只是咫尺之遥,她站起来,一动不动地凝视镜中的自己。她真的不像她妈妈吗?噢,她谁也不要像,她像她自己。
    电话响了起来,是阿姨打来的。
    “有个人想见你。”
    “谁?”她奇怪地问。
    “你爸爸。”
    “他十几年都没见过我了,找我干什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好歹是你爸爸,去见见他吧!”
    阿姨在那头尽帮爸爸说好话。她一向是站在爸爸那边的,她姐姐太出色了,做妹妹的黯然无光。她巴不得嫁给徐可穗的爸爸,只是,徐元浩并没有爱上她。
    徐可穗答应了去见他。床头的那支灯拧亮了又拧熄了。她恨他吗?她是恨他的,可是,曾几何时,她有点想念这个把她生下来的男人。徐元浩是个富家子,继承了家里的大批产业。
    “不过,他倒是个很有学问的富家子。”沈凯旋常常这样说。她总是努力要证明自己的品味优秀。
    徐元浩和沈凯旋在巴黎认识,徐可穗九岁那一年,他们离婚了。
    7
    徐元浩的头发都差不多秃掉了,已经是个老男人。她坐在他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长得像你妈妈,很漂亮。像她便好了,像我便糟糕。”徐元浩说。
    “她也是这样说。”她冷冷地说。
    徐元浩脸上闪过一抹难堪,说:“时间过得真快,你都长这么高了。”
    “你说的是你的时间还是我的时间?我的时间实在太漫长了。”她尽量不带半点感情地说,仿佛坐在她面前的是个陌生人。
    然而,无论怎样假装无情,一种凄然的感觉还是从她心底涌起。既然他以前不要她,现在又为什么来找她?她太了解这种男人了,他们自由自在生活了几十年之后,忽然记起自己是个爸爸,而且好像还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于是想做一点什么来弥补自己的过失,让良心好过一点。
    她看着这个老去的男人,生他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她曾经多么崇拜爸爸,多么渴望他的关注?时光已经无可赎回地丧失,多少年了,她一个人孤伶伶地住在那幢大屋里,渴望一个慈爱的怀抱时,那个怀抱却弃绝了她。她变成一个情感结巴的人,总是错爱一些男人,总是害怕她爱的人会离开。
    她望着徐元浩,为他的无情而心里发酸,再也不肯说一句话。
    8
    清冽的目光到处浮着,她开着那辆跑车,高速地朝郊区驶去。半路上,一辆车追上来,跟她并排,那是荣宝的越野车。
    “你干吗开这么快?很危险的!”他调低车窗向她喊叫。
    她没停车,继续加速飞驰,把他甩在后面。
    车子快得好像飘了起来,她在后视镜里看到荣宝一只尾随着她,生怕她出了意外似的。
    车子穿过浩大而高远的寒夜,停在公寓外面,她关掉引擎,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荣宝的车驶来了,他匆匆走下车,走到她的车子旁边,紧张地问她:“她两条腿不停地发抖,牙齿在打颤。他打开车门,把她拉出来,双手扶着她。她像失落了灵魂似的,投向面前那个怀抱。
    那盏路灯高高地亮着,照亮着两个老去的孩子,也照亮了多少成长的苦涩。
    第七章 明信片
    今天晚上,他揽着我呢!我是说荣宝啊!可惜你看不见。”徐可穗抱着吉吉在床上,说:“但是,他没有吻我啊!他像揽着个朋友那样揽着我,叫我不要哭,根本没把我看作是女孩子。”
    她望着窗外,大海的那边有一豆亮光,也许是一艘夜航班吧。这是个奇异的晚上,天堂和地狱同时降临了,先是她爸爸,然后是荣宝,一个男人令她哭,另一个令她笑。
    她总觉得荣宝心里有个人。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大概猜到那人和荣宝的感情是不稳定的,也许还未开始,也许已经结束。一个恋爱中的男人,不会有荣宝那种落寞的神情。
    “这起码是个开始!”她朝吉吉说。
    早晨的微光驱散了长夜的黑暗,她爬起床,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带吉吉到海滩去散步。这是个不能游泳的海滩,水太深了,浪太大了。自从搬来这里之后,她喜欢每天早上带着吉吉散步,因为荣宝每天这个时候也会在海滩上跑步。她和吉吉散步的速度自然赶不上荣宝的步伐,那便可以看着他在她身边来来回回了。她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这个男人在她心灵的镜头里走过去之后又退回来,这中间就有了一种期待。
    这天,荣宝在她身旁走过的时候,她说:“昨天晚上谢谢你!”
    “你以后开车别再开那么快,很危险的!”他说。
    “你很烦呢!”
    然后,她问:“我可以怎样报答你呢?”
    “用不着报答的。”
    “我请呢吃早餐吧!”
    “今天不行啊!我今天要去农场。”
    “农场?”
    “是个有机农场,我种了一些南瓜,今天正好收成。”
    “我也想去看看。”
    “好啊!”
    “开你的车还是我的车?”
    他笑了:“我的比较安全。”
    那个农场就在附近,荣宝种的南瓜已经长得够大了。
    “可惜万圣节已经过了,不然,可以用来做南瓜灯笼。”她说。
    “是用来吃的。”
    “你吃的东西也真奇怪。”她一边摘南瓜一边说。
    “奇怪?”他接过徐可穗摘下来的南瓜,放进身边的竹篓里。
    “我是说你吃的,还有你的生活非常健康,像个三十岁以上的人,一点也不像你的年纪。”
    “小时候我家有一片农地,妈妈喜欢种植,我们吃什么便种什么。吃完西瓜变用西瓜核再种西瓜,吃完柠檬又种柠檬,妈妈还会种玫瑰,她种的红玫瑰特别大,特别漂亮。”
    “我妈妈什么也不会种。”她说。
    “但她会拉小提琴,这不是每个妈妈都做得到的。”
    “我们并没有选择自己的父母,也没有选择自己的样子。”她从来就不喜欢自己的外表。
    “你怀念你妈妈吗?”她接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