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她却选了这首歌。
    原来 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恐怖的黑夜”、“狠毒的魔鬼”、“蠢蠢欲动的狼”、“满是荆棘的土地”、“污浊的前路”、“无情的寒冬”。原来 她是如此、如此地憎恨他 恶心他 以至于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他。
    原来 这才是她千方百计想要学唱歌的原因。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极端的痛苦麻痹了他的感官。
    他闭上眼睛 重重地攥紧了手上的高脚杯。几秒钟后 一阵刺痛从掌心传来 高脚杯的底座被他单手捏断了。旁边的人惊讶地望着他。他淡淡地扫了那人一眼 扔掉了断裂的高脚杯。
    沉郁的钢琴声还在继续 鼓点似的敲击在他的心脏上。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敏锐的听觉 能从一片混乱的人声中 准确地分辨出钢琴、小提琴、大提琴、长号、长笛、双簧管、低音鼓和高音鼓的音色。他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这些乐器的每一次震颤、嗡鸣和回响。因此 他十分清楚它们此时此刻要传递出的意思 绝不是轻柔甜蜜的爱意(尽管她唱得相当甜蜜) 而是沉重、压抑的仇恨。
    她在恨他。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难堪的火焰在他的灵魂深处阴郁地燃烧着 而她却在人群中露出明媚而充满喜悦的微笑。狡诈的小妖妇。
    他看了她一会儿 喉结滚动着 刚要走过去 把她从人群中拽走 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佩蒂特小姐 唱完了歌 可以见见我的儿子维克多·乔斯了吗?”
    沙龙女主人的声音。
    乔斯夫人……维克多·乔斯。
    原来如此。
    他停下脚步 单手捂着眼睛 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怪不得一路上 她像个孩子似的兴奋 双手捂嘴 格格笑个不停 原来是因为马上就能彻底……摆脱他了。
    乔斯夫人推着轮椅 缓缓走过来 轮椅上坐着双眼无神、瘦得皮包骨头的维克多 愤怒地说道:“他因为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更可怕的是 他不肯告诉我们凶手是谁。我举办这个沙龙 邀请你过来 就是想知道 究竟是谁把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倘若你还有点儿良心的话 就请告诉在座的宾客 那个残忍割掉维克多嘴唇的人是谁!”
    话音落下 他看见切莉诧异地回过头 看向怒气冲天的乔斯夫人和轮椅上呆滞的维克多。
    他闭了闭眼 已经没有力气去辨别她诧异的表情是真是假了。
    因为她一定会添油加醋地告诉众人 他就是伤害维克多的凶手;然后在众人讨伐他时 毫不留情地离开他。
    就像她歌唱的那样 打倒他这狠毒的魔鬼。!
    第33章 Chapter 33
    切莉诧异不是因为维克多被割掉了嘴唇——她早就知道维克多被埃里克割掉了嘴唇,波斯人告诉她的——她诧异的是,这沙龙居然是维克多的母亲举办的。
    该死,她明明记得邀请函上没有写主人的名字(她完全忘了是她自己忘记看主人是谁)。
    现在她该怎么办?
    埃里克会不会误以为她和维克多的母亲串通好了,故意带他来这儿,想要当众揭穿他凶残的行径?
    她发誓,她对埃里克的作为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假如她是一个善良、胆怯的姑娘,或许会因为这事害怕埃里克;但她不是,她对伤害过自己的人,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埃里克替她惩戒了维克多,她高兴和感激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帮乔斯夫人指认他?
    想到这里,切莉蹙起眉毛,故作同情地看向维克多。这可怜的家伙因为失去了嘴唇,无法开口讲话,无颜面对周遭惊异的目光,已像傻子一样痴呆。这是个好现象。这样的话,无论她怎么歪曲事实,都不会被人戳穿。
    她转着眼珠子,打算撒一个完美无缺的谎,巧妙地把这事转嫁给一个不存在的人,就在这时,埃里克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是我。”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往她身后望去。切莉愣了一下,也茫然不知所措地望向背后——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承认?
    她记得维克多的家境非常不错,从这次沙龙的规模就看得出来,到场的均是非富即贵的人物。埃里克这么堂而皇之地承认了他对维克多的暴行……他不想待在巴黎了吗?
    切莉咽了一口唾液,刚想替埃里克大声辩解,却被乔斯夫人抢先。
    乔斯夫人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谁都知道,我的儿子维克多是一个善良的绅士,有天赋的画家,毕业于图卢兹高等美术学院,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学府,曾培养出无数赫赫有名的画家,”说到这里,她本想举一两个如雷贯耳的画家名字,衬托自己儿子的才华,却因为平时极少关注艺术相关,一时半会想不起有哪些画家,只好把这部分略过,继续质问道,“说,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嫉妒他的才华,还是嫉妒他英俊的相貌?天啊,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你这样狠毒、凶残的人!你是切莉的男伴吧?怪不得她要在沙龙上唱那样的歌,看来她早就看穿了你的真面目!”
    切莉听完满面疑惑,她唱的歌怎么了,那不是一首普通的情歌吗?
    她看向埃里克,想听听他怎么说。谁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的灌木丛,似乎不想为自己辩解。为什么?他在想什么?
    “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医生告诉我,割掉我儿子嘴唇的人手法老道且娴熟,很有可能也是医生,但我听大家说,你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曲家而已……你是不是经常做这种事?哦,老天,你究竟害过多少人?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被关进地牢里,被分尸,被枪决!”
    不妙。情形很不妙。
    乔斯夫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让男仆去联系调查官。切莉还以为埃里克如此直白地承认自己的行径,是有什么后招;然而,他至始至终都看着面前的灌木丛,一言不发。
    她算是明白了,他根本没有后招,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他是疯了,想把自己送到监狱里去!
    “听我说,乔斯夫人——”
    切莉刚张嘴,就被埃里克冷冷地打断:“是,我经常做这种事。我就是这样一个狠毒、凶残的人。佩蒂特小姐的确已经看穿了我的真面目。”
    他在说什么?
    “什么真面目?”她大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有人理她。
    埃里克走到长桌前,倒了一杯葡萄酒,神情平静地喝了一小口:“我割掉他的嘴唇,不是因为嫉妒他的才华,也不是因为嫉妒他的相貌,而是因为他差点杀死佩蒂特小姐,我的心上人。”
    这句话说完,周围顿时变得闹哄哄的。人们交头接耳,或怀疑或惊惧或饶有兴趣地扫视着埃里克、乔斯夫人和轮椅上的维克多。
    有几个人为了近距离地凑热闹,硬生生把切莉挤到了外圈。她只能硬生生又挤了回去,嚷道:“我可以作证——维克多的确差点杀死我——”
    她的声音淹没在人群的议论声里。
    还是没有人理她。
    “差点杀死你的心上人?”乔斯夫人冷笑一声,“你认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我的儿子善良到猎鹬的时候,都会放走中箭的水鸟,怎么可能杀死一个大活人?我看,你就是因为嫉妒,才做下如此暴行。我要立即通知调查官,将你逮捕归案。”说着,她侧头吩咐男仆,“去把老爷的猎.枪拿来,填满弹.药。盯着他,他敢逃跑,就给他一枪子儿。”
    完了,彻底完了。
    切莉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埃里克比她聪明一百倍。她都有办法应对乔斯夫人的质问,他为什么要直接承认?
    还有,他为什么打断她的话?如果他没有打断的话,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切莉急得咬住了手指头,脑筋飞快地转着,希望能转出一点儿灵感,拯救眼前的局面。人们还在交头接耳,不时警惕而厌恶地看埃里克一眼。乔斯夫人的男仆已拿来猎.枪,“咔嗒”一声上了膛。黑幽幽的枪口瞄准了埃里克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