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一斛珠(出书版) > 第67页
    子虞清晨便听见动静,心里不住忐忑,想了又想,还是顾镜梳妆,这样多的日子未曾好好打扮过,拿起眉笔竟发现生疏了,她几次停下手,叹息之后又觉得不甘,费了好些功夫收拾停当。
    一直到了夜间,殷相的人前来提醒,她跟随来人,慢慢往佛殿走去。
    这晚月色不好,唯有星光如缀,黯淡地映着路。领路人不知是不是有所顾及不敢提灯,子虞也只能在暗沉的夜色里模糊地勾勒,猜出要去的正是皇帝常礼佛的殿堂。走地越近,她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动,一声赛过一声,仿佛跳出胸膛,她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紧张地不能言语。
    领路人来到门口后便打算离开,转头对子虞低声说:“进去就靠你自己了。”一转身就消失在黑暗中。
    子虞恍惚地从侧门而入,竟没有人守着。她松了口气,复又觉得沉重:殷相已安排到了这一步,是再也不容许她回头了。
    到了此刻,她反倒平静了些许,照记忆里的路线进入外殿,出乎意料的,殿中书案上点着灯,有灰衣僧人在抄写经文,灯火在他的脸上明灭晃动,让他清冷的面容一览无馀。
    子虞诧异地看着怀因,不知是否该装作不觉,继续走进去。
    怀因忽然有所觉,抬起头,一霎那脸色微变。
    子虞看着他,心里顿时浮现出很多模糊地画面:在她小产痛苦万分的时刻,有人在她身边低颂佛经,一直等她沉沉睡去。她醒来时依稀记得,心里万分感激,几次托人代为重金酬谢,都被怀因婉言谢绝,无论送的礼物是贵是珍,这位僧人都不曾领受。刚开始,子虞担心授人以柄,惶惶不安,可观察的时间久了,才知怀因真正是方外人,不涉凡尘。相形之下,倒显得她小人之心。
    等她养好身体能行动了,想亲口对他言谢,只是寺中人多口杂,他似乎有意回避,竟无相遇良机。
    想不到,再见面会是如此光景。
    她低头沉吟了片刻,很快就神色如常,打算穿过书案进入内殿。
    “娘娘,”怀因拦在她的面前,“陛下在静思,不能进入。”
    子虞向他恬淡地一笑,不愿回答,没有片刻停留,依旧要入内。
    “娘娘。”怀因的口气有些焦急,只因不愿打扰到殿内的人而刻意压低,“踏入一步,你的清誉尽毁。”
    子虞的睫毛颤了颤,落寞地说:“已经毁了。如果不能改变处境,我留着清誉又有什么用呢。”
    怀因徒然明白她的意思,心底说不清是愤然还是失望,如蚁啃噬,万分难受起来。
    他的眼神越发明澈,在黑夜里仿佛仿佛一柄雪亮的寒刀。子虞别开眼,淡淡地说:“大师是出世之人,天地间自在洒脱,我只是个俗人,有许多无可奈何……”
    “这不是犯错的借口,”怀因说道,“你要知道,有些一念之差,是没有机会得到修正的。”
    子虞转眼直直地望向他:“大师知道我的余生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怀因一怔,她笑了笑,灯火下只见她肌肤白皙如素,眉目清丽难绘,只因细心装扮过而越发温润妩媚。
    “晋王妃罗氏,三年无出,避世出家,某年,殁——这将会是我的结局,”她喟叹,“我的生活不会有人关心,一生的作为,就只会留下这样一句话。我不甘心如此,你眼中错误,实在是我最后一次良机。”
    怀因觉得无力,并不是他的道理她不懂,而是他们相处的世界大不相同,连看待事物的标准都变得南辕北辙。
    他冷淡地说:“如果我现在喊人来,娘娘还会一意孤行?”
    子虞脸上的笑容一分不淡:“我知道你不会——你曾经亲手救了我的性命,不会眼睁睁地看我去死。”说完,她从容越过怀因,往殿内而去。
    怀因皱着眉,口唇翕动,仿佛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化作了黑暗中一个含糊的音,其中的意义,谁也不明白。
    内殿灯火如昼,皇帝坐在卧榻上,眼睛微阖,仿佛正在浅眠,平日束起的高冠早已放下,黑发一绺绺垂在肩后。子虞望着这个陌生样子的帝王,觉得空气中有一种乱无头绪的波动,凝神倾听了片刻,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她面对怀因尚可坦然,可面对皇帝,即使在沉睡中,也觉得惴惴不安。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几步,在离卧榻有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他忽然睁开了眼,在看到子虞的一瞬间有些迷茫,可随即眼神就变得犀利:“你怎么来了?”
    他的口气还算温和,子虞跪倒,匍匐在他的身前,轻声哀求:“陛下,请救我。”
    皇帝不是傻瓜,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明白其中的玄机,也明白了她能走到这里得益于谁的帮助。他低头审视她,目光如水:“能够安然而退,在无世俗干扰的寺院生活,难道不好?”
    子虞叹了口气,大胆地抬起头,与他对视,见他并无排斥,这才大胆地说道:“主持大师那天亲自为我讲经,说了一个故事:寺院刚建的时候,山下有一条路没有修整好,下雨后泥泞不堪,有一天有个路人来到寺院里,恰巧碰到两个友人,友人劝他:你的鞋都脏了,该换一双。他却不在意地说:换鞋走老路有何用,该换一条路走才是。”
    皇帝听罢笑了笑:“说的不错。”
    “在寺院度过余生,对我来说与换鞋无异,”子虞轻软地说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一定能给我一条崭新的道路。”
    皇帝久久无语,半晌后才悠然叹息:“傻瓜,道路泥泞终究还能平安到底,换了一条路,有更危险的存在。”
    “我不怕。”子虞心微微一颤: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能失去的东西已经为数不多。她微笑道:“不知道目的地的道路岂不是充满乐趣。”
    皇帝“呵呵”地笑出了声,不知是嘲笑她的天真还是怜悯她的处境,淡淡说道:“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你选的这条路呢?”
    一句话就戳到子虞的痛处:他是皇帝,即使别人有所指摘也不会直面指向他。只有她这样的身份,将为成为别人攻讦的对象。她恍然明白皇帝至今和颜悦色的原因——她至始至终是一颗卒子,有机会可以派上大用,如果用不上,丢弃了也不会觉得可惜。
    并没有什么好失望的,子虞对自己说。她从长袖下伸出手,搁到皇帝的膝上,软腻的缎面上一片温热,她的双手有些颤抖,五指纤细葱白,仿佛雪雕而出。皇帝不禁多看一眼。
    “陛下,”她身子发抖,自己却浑然不觉,“除了哥哥,没有人关怀我,我也不在乎他们会怎么说。”
    大概是她语气的孤苦触动了他,又或者是她话语中的决绝打动了他,那片刻时光,皇帝沉默不语,也不责备她的僭越。
    子虞看向他,却在他深沉幽黑的眼眸中迷惘起来,心里微微酸楚,不知不觉垂下泪来,她低下头,下颌却突然被托住,他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和声音依旧如常:“既然是已经不在乎,又何必落泪呢?”
    “怕陛下在乎,”子虞婉然道,“妾愿余生侍奉陛下。”
    终于说出口了,她一直鼓噪的心也如大石落地一般的沉寂,静静等待结局。
    皇帝并没有犹豫很久,轻轻执起她的手,温柔地问:“你的闺名是什么?”
    子虞又惊又喜,抬起头嫣然一笑:“子虞。”
    她方才含泪,这一展容,让殿中灯火都为之黯然。
    皇帝看着她,不由也微笑起来。
    这一天子虞回院后,殷相派了小厮来探听消息,就连秀蝉也有意无意地察言观色,窥探内情,都一一被子虞含糊打发。
    歆儿为她更衣时“啊”地惊讶了一声,子虞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衫被汗水打湿,她悄悄叹息一声,那种紧张压迫的感觉骤然而失,一下子瘫软在床沿。歆儿神色忐忑地为她打理好衣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