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过窄小幽暗的寺道,来到乌漆麻黑的破柴房。
    柴房挂着生锈的斧头跟柴刀,地上是无数凌乱放置的木块与充满霉味的稻草堆。
    “七索,这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也是我住的地方。”小和尚像是松了口气,这才勉强有了点表情。
    “新来的总是要吃点苦,我明白。”七索毫不介怀,换上刚刚小和尚没能送出去的粗布衣服,卷起袖子,欣喜不已。
    小和尚打量着七索,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师兄,有话请说无妨。”七索看出小和尚的难言之隐。
    “如果你想逃跑,我不会说的,也会帮助你。少林有太多漏洞,要逃下山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小和尚脱下身上的衣服,露出无数瘀青与血痕,还有许多暗红色的小点遍布全身,肋骨明显有断了又续、续了又断的突起痕迹。
    “这些是什么?是练武的必经考验吗?还是下山闯阵所受的伤?”七索惊讶,却燃起更多的斗志。
    “是毒打。”小和尚穿上衣服,淡淡说道,“如果你继续待在这里,只怕会被打死。”
    “为什么你能熬得过我就熬不过?没这个道理。”七索有些不服气,但也知道这位小师兄只是好心提醒自己。
    “很多人运气不好,来不及逃走就死了,往往只是被点错了穴,或受了过重的力,大好人生就这么呜呼哀哉,值得吗?”小和尚躺在稻草堆里,闭上眼睛。
    七索摸着头发,拍拍小和尚。
    “有没有剃刀?帮我剃发吧。”七索说,一点都不受影响。
    “你这小子是很倔强呢,还是很无知?还是听多了少林寺威风八面的江湖讹言所以傻了?”小和尚在窖上拿了柄剃刀,开始帮七索卸发。
    七索不语,依旧沉浸在天下英雄出少林的兴奋里。
    小和尚一边剃发,一边感觉到七索的头皮正发烫着,连耳根子也红了,明显就是亢奋,现在怎么劝他都不会将话听进去的。
    “这里会是让你失落的伤心地。”小和尚感到不忍。
    他很想将七索给点昏然后偷偷丢出寺,但他这种死顽固一定会再爬进来,除非让他亲身体验少林寺的残酷。
    “在我们乳家村有个说书老人,他常常引述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在小小的少林寺里都不能赌上性命,何况是江湖,何况是天下。”七索看着地上的落发。
    “赌上性命?”小和尚心中有个伤痛。
    “侠者在赌上性命的时刻,才是他生命里最灿烂的时刻。”七索复诵着说书老人的话语。
    “你这小子,跟一般乡下来的笨蛋好像不大一样。”小和尚深呼吸,试着缓和心中莫名的痛楚。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怎说?”七索。
    “似乎又笨上了好几百倍。”小和尚拍拍七索的光脑袋,将剃刀丢回窖上。
    小和尚拿起墙上的柴刀丢给七索。七索会意,像他这样的新生除了学功夫,当然还得打打杂,难道少林寺还请用人不成?
    拿起柴刀,七索守本分地开始劈柴,就跟他在乳家村时常做的杂工一样。
    小和尚并没有因为终于有了可供唆使的新来者,便将所有的工作交给七索,他蹲在地上,随手抄起一块木头,满不在乎地用手就是一劈。
    木头应声断裂,小和尚拿起另一块木头又是一斩,转眼间又劈断了两三块。
    原来如此。
    天下武功出少林,因为少林处处是功夫啊!七索心想,立刻将手中柴刀丢在一旁,吹吹手掌,学着小和尚用掌缘猛力朝木块劈砍。
    咚的一声闷响,七索只觉得手掌好疼,木头却安然无事。
    小和尚默不作声,继续自己的工作。直劈后就是横斩,有时用掌,时而用拳,偶而用肘或额头去敲撞,虽不见得每次都能成功,但比起七索斩得双手发红颤抖却总是失败,简直就是人体劈柴大师。
    “教我。”七索终于出口求救,他心想这一定牵涉到少林的武功心法,而非单纯的肉体斩击。要不人人都这样蛮干,个个都可以成为武林高手了。
    “用力,不怕痛。”小和尚简单说完,擦擦额头上的破皮血渍。
    “就这样?”七索不信。
    “就这样。”小和尚平淡地说,“像我们这种没钱没势的小杂工,只能靠自己的方式乱练一通,不信,可以用柴刀,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胡来对或不对,只晓得横竖这些柴都得劈完,不如瞎练点手劲。”
    七索虽然依旧不信,但究竟不愿在气势上输给了小和尚,于是咬着牙继续用手刀劈柴,震得自己整条手筋都在发麻。
    小和尚右手立起一块木头,左手刚猛地横劈,木柴啪喀断裂。七索有样学样,从直劈改为手刀横砍,但木头没断,上头的刺还将手臂扎得鲜血直流。
    小和尚看着七索。这个笨蛋跟以前进来的家伙都不一样,似乎笨到了极点。
    似乎,笨得跟自己一模一样。
    第二章
    进来少林的第一天晚上,七索兴奋得几乎睡不着,躺在稻草堆上向小和尚问东问西,小和尚的答话却让七索觉得颠三倒四。
    什么学升龙霸与伏虎拳各要三十两银,学醉罗汉要价二十五两,学悬鹤踢跟无影脚不二价二十三两等等,就算是学最简陋的猴拳也得花上一两八分钱。不管学什么都得花钱,根本是在瞎扯滥掰。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来这么多有钱人?”七索不信。
    “这世上有钱有关系的人多的是,这几年进得了少林寺大门的,不是当朝官宦的子弟,就是帮官宦挣钱的巨贾之后,一个比一个有钱,不仅把少林当成武学体验营,还在里头互攀关系。”小和尚困倦不已,翻了个身,“在山上是官商一家,下了山就是官商勾结。好一堆少林正宗,可恭喜你名列其中了。”
    七索心想,这小师兄大概是被我吵烦了才随口乱答,要不就是在说梦话。于是也不再打扰,试着在稻草堆里睡觉。
    隔天山鸡一鸣,七索便醒来。手往胸口一摸,心还在怦怦怦怦地跳。
    但一旁的小和尚却不见了。
    七索心中一惊,难道师兄丢下自己不管,一个人跑去做那千锤百炼的挑水功?
    太奸诈了,果然一刻都不能疏忽。七索慌慌张张冲出柴房,这才看见小和尚正在湛蓝的晨曦下打拳,七索才放下心,蹲下来看。
    小和尚的拳打得极慢,出掌踢腿都像悬了无形的水桶般拖沓难行。小和尚又苦皱着眉头,好像在思索什么未解的窍门。
    整趟拳打起来拖泥带水,许多招式又一再重复又重复,简直慢到了骨子里。七索看得百无聊赖,直打呵欠。
    好不容易等到拳“磨”完了,小和尚才拍拍七索的肩膀,两人挑起空荡荡的水桶。
    “水井在山腰上,远得很,你量力而为吧。”小和尚说,却将绑在水桶上的木棍给拆下,就这么双手提着。
    “挑水是没问题,但天都亮了,怎不见众师兄们集体练武呢?”七索与小和尚并行,虽知道挑水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但手脚早跃跃欲试真正的武学身法。
    “太阳还没晒屁股,那些贼秃怎么醒得了?”小和尚淡淡说道,双脚健步如飞。
    “不是吧?”七索暗暗佩服小和尚的脚力,单靠双手各持两只大木桶,这两只大木桶质料扎实,就算是不盛水也重得很,他居然打算不靠肩挑光用手提。
    “那些人只在黄昏时打打拳,就跟你昨天看见的一样,其他时间都在打混,就算是达摩院里的老和尚们,这么早起来也是吃吃稀饭就去睡回笼觉,睡到中午才又起来,说穿了全是废物。”小和尚为两人的木桶汲水,然后又踏阶而上。
    “对了师兄,你刚刚在打什么拳啊,怎么像老妈子绣花似的?”七索也不讳言。
    “昨晚不是跟你说,在少林不管学什么样样都得银两?我没半个子儿,只好每天黄昏远远看着那些贼秃打拳,自己依样画葫芦慢慢揣摩,加上没武功心法,怎快得起来?”小和尚继续说着少林寺种种荒诞不经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