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说球证太差劲,判错了。
    一个说拉扯球衣,判罚是公平的。
    一个说他下了重注赌波,竟大热倒灶。
    ……
    我很喜欢看这些球迷的发应。—— 一一都是顽童。他们开心,便大叫大跳。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饰地兽性大发。喜怒哀乐系于一个小小足球。
    只有在这些场合,我们找到童真。——在粉饰升平的世界中逃出来,走入原始土人部落。他们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时是个故意抬杠的超级顽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顶红”派。他们一定也不喜欢毫无新意的大热门,最恨形式一面倒,当所有人捧巴西,他们便声援
    苏格兰或挪威,或克罗地亚,或法国。
    这些人呢天生便爱“除强扶弱”、“劫富济贫”,做不到侠义、烈士,也得以口舌在千里之外奋勇表态。从来不肯跟风,不理时势,不看实力,不管胜负之可能性,总之,心理上打倒一切当权派,谄媚者,以及大多数群众。
    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发调”只消中过一次,便会讲足一世。
    我在那个乌烟瘴气的酒吧中同他厮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时间在听他说话。
    他扔给我一大叠飞机肚皮的照片,“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九龙城。
    “这张最“完美”,”他指出:“有新、旧楼、大招牌、行车天桥、人群,还有客运大楼。——最精彩的是天色,好像含着眼泪。”
    我见到他脸上的光辉,完全忘掉“燕窝糕”照片。——比起来,它是无地立足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较关注。他们一边吃一边取笑。
    “原来这些百年零食那么好吃,我们像不像古人?”
    小李叫我过去看电脑显示屏?
    “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为色太差。尽人事。”
    他指着一些影像:“上面有个指环。这儿。指环的饰物——”
    对了!
    指环的饰物就是那条小巧玲珑的钥匙。——它不是钥匙,它只是装饰品,难怪世界上没有提供它开启的锁!
    但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没有头绪,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谁给我这条钥匙。
    晚上,当我听着“MAKE NO SOUND ”和“TIJUANA LADY”,进入迷幻境界,开始我的功课时,母亲大人来电。
    “你吃到燕窝糕没有?”
    “吃了。”我告诉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那个盒子。”她不愿搁下电话:“是“雪姑七友”,雪姑还让小鸟停在她手背上唱歌。”
    “不,他们早改装了。”
    我信手拈来一看。
    或许那块包裹着长条形,米白色,中间夹了些燕窝的糕点不变,——仍似一根 白色的手指饼呢。但它的盒子是橙色的渐变色,还有燕子图案。写上“老少咸宜,味淡有益,开胃补虚,滋水生津”,一点古意也没有。
    “店员说,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还有个编号——”
    “这么复杂?”
    “58726 ——大概是出厂编号。现在的零食注重卫生,过期不能卖。”
    “从前我们不讲究这个,好像什么也不会过期。”
    我对母亲一向很心虚。所以她有点伤感,并怀疑我是邻床错换过的洋人婴儿。——她大概期待我买两盒送给她(爸爸已对我弃权),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记得急功近利有利用价值的同事!
    我不孝!
    我甚至没有好好给她一个孙子抱。因为弟弟品强完成任务。
    来世上一趟,为什么要为别人活?有那么多的包袱呢?
    我们喜欢一个人,“喜欢”的过程已经是享受,我们心动、欢愉、望眼欲穿,
    他对我们好一点就可以了。——这种“折磨”有快感。
    那有一生一世呢?
    而我做这设计,开了个通宵,也忘了钥匙。
    门铃响。
    煤气公司的职员上门超表。我正在看色板,着他自便。
    “啊,你把厨房完全改掉。”
    “对,上手业主的橱柜竟用橙黄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其实微波
    炉就够了。”
    他熟练的打开中间那个橱柜,记录煤气使用度数。
    他笑:“用了不到十几度。”
    又道:“这个铁箱子,最好改放别处。”
    什么铁箱子?
    我向橱柜内一看:“这个箱子不是我的。”
    “难道是我故意放进来的?”
    我搔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我搬来时,所有杂物全盘清理,一针一钩,都是本人设计新添,个人风格。我绝不会搁着一个奇怪的箱子那么碍眼,碍手碍脚。——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
    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开,上下左右全看遍,没有锁,没有匙孔。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旧异物有点发毛。从地面冒出来,躲在煤气表的橱柜内,非常隐秘,又带点嘲弄。我对空气说:“你不要作弄我!”
    用力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它纹风不动。用脚踢它,用锤敲它,用尖硬的锥撬它……我肯定里头没有“生命”吧。
    因这番蹂躏,人和铁箱子都累了。
    我竭尽所能摇撼它,突然,我看见在一侧,又一排数字的齿轮,原来是密码锁。
    于是,胡乱地拨动一些数字,这肯定是无效的。孤军作战的我颓然坐倒。
    望向桌面上的燕窝糕。——燕窝糕,你有什么玄机?吃燕窝糕的女人,你究竟想怎样?你是谁?
    58726 !它的出厂标号。
    我的心念转动,急奔狂跳,58726 ,——铁箱子——打——开——了!
    它打开了!
    我身子反而向后一退,它像一个张大的嘴巴,同时,我的嘴巴张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这陌生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身处的时空的铁箱子。
    一双白手套。手套已残破,瞩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东西”,已干,凝成硬块,是血吗?是干了的,经过岁月的血吗?那双手——不,那双手套上,竟仍套着指环,但钥匙饰物不见了。
    在——我——处。
    这回,真的看见有一张昏黄的照片,签了上款:「吾爱」。下款是:「燕燕一九三三」。
    只是一张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设计相类的功课。
    封套中间挖空了一个圆形,见到黑色唱蝶的中心部分。抽出来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即我刚此粗暴的结果。
    一九三三?
    灌录的主题曲,是:“断肠碑”
    封套底印了歌词:(中板)
    秋风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断肠人。
    万种凄凉,重有谁过问。
    亏我长年唯有两眼泪痕。
    (慢板)
    忆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废寝。……
    龙凤烛,正人灯花惨遭狂风一阵,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难返芳魂。
    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虚徒于问。
    问苍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钗群。
    天呀呢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
    莫非是天公有意将人来胡混。
    莫非是五百年前,债结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刘海,浓妆,戴着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辉映,要多俗艳有多俗艳。她七分脸,浅笑若无。人应不在,但头套染血……
    铁箱子中,还有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木质,雕细花、缠枝。有个小小的锁。我拿出来,就灯光一看,赫然是以口红写上的:——「赵保罗吾爱」
    PAUL CHIU——没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么可能用这种方法来找我?
    我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她,没爱过女人,我根本不爱女人,不认识燕燕,不吃燕窝糕。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阴谋!
    拧着那条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钥匙,我颤抖着。几番对不上锁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