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皇看到坠落雪地的画,明显是愠怒的,况且,本来他对这个儿子,就没多大的感情。
    而他的手,因着被掌事太监狠狠摁倒,偏不服气的撑着已积厚的雪地要站起,乃至,右手的拇指因这两股的作用下,随着“啪”地一声,似断了去一样的痛,白森森的指骨从薄薄的皮下戳出来,血就滴落在了雪地里。
    哪怕是断断续续的话,听到这里,夕颜,再也没有办法做到不动容。
    鼻子的酸意越来越浓,她要费好大的力方能止住这层酸意。
    可止得那么辛苦,他当时熬得又该有多么辛苦呢?
    她不知道,手指断掉的感觉是怎样的,她却听得出,字里行间,那种深深的痛苦。
    正因为这样的童年,所以,百里南会这样的攻于人心,因为,这是他从彼时遭遇到这种经历后,必须慢慢被培养起来的本能。
    可,灾难,不过是开始。
    他的母妃在房里久等他不来,撑着病体从宫里一路寻来,恰碰到了这一幕。他记得母妃跪在地上,哀求他的父皇,宽恕他。
    也真因这一跪,他父皇没有罚他,反而亲自扶起母妃,说了一句,让母妃终将付出代价的话:你的眼睛,真美。
    是的,母妃的眼睛很美,这份美落在他父皇眼里,意味仅是和那画上女子的眼睛一模一样。
    但,也只有眼睛一样罢了。
    不过,足够了。
    就因着这幅眼睛,母妃突然仿似被他的父皇记起一样,从更衣,不过三日,连升为夫人。
    父皇赐了母妃一份封号,瞳。
    由于这份突如其来,加上几乎超过了莹夫人的圣宠,最终,让他的母妃过早的离开他。
    莹夫人怀了身孕,却在某一天,他母妃去往宫里时,不慎小产,纵然他母妃仅是应邀去莹夫人宫里赏梅,并没有带去任何东西,可,小产是不争的事实。
    他的父皇没有立刻发落母妃,仅将他的母妃暂禁于宫室。
    但莹夫人却步步相逼,他清楚地记得,那日,他偷偷想去关押母妃的宫室给母妃送点日常用度的东西。
    却只看到,在莹夫人以他的周全作为条件的威逼下,命母妃用簪子将自己的双目刺瞎。
    鲜血,从母妃原本明媚的眸子里流淌出来,最后,仅剩下,血肉模糊一片。
    失去了这双眸子,莹夫人以为,母妃就此失去父皇的宠爱,会得到应有的发落了吧。
    可惜,她却是算错了。
    因为这双眸子,父皇勃然大怒,他从没见过,看上去懦委无能的父皇会这般的大怒。
    因为母妃失去这双眼睛,父皇着太医院彻查莹夫人小产一事,得到的结论,仅是莹夫人之前就有小产的征兆,由于体制虚弱,方才不保。
    莹夫人的下场,震惊了当时整座夜宫。
    夜帝下令将莹夫人凌迟处死。
    从来没有嫔妃会受这种刑罚。
    只有,他知道原因,莹夫人的容貌,神似于那副画上的女子,但母妃的眼睛,却几乎和那画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其实,都不过是替代品。
    唯一的不同,是神似的程度带给他父皇的慰藉。
    母妃在听到他父皇做出这般处置后,选择的,是自尽。
    他没有想到,母妃会走这条路,当他扑到母妃的身体上时,母妃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宫里,容不得任何的痴情,她爱着他的父皇,卑微而无望的爱。
    只是,这份爱,走到头,成全的,不过是一个替身的影子。
    母妃心里是清明的,可,为了他,为了她的爱,选择了卑微的存在。
    然,哪怕在生命的最后,得了些许的宠爱,却太短暂,太短暂。
    彼时的他,尚且年幼,对这句话,将懂未懂,他只知道,母妃至死,都要他用洁白的丝绢蒙住她的脸,至死,都不愿让父皇再瞧到她一眼。
    就是这样的举止,让他明白母妃的良苦用心。
    没有了眼睛,很快,母妃就会继续被他的父皇所遗弃,不如,趁着现在,帝君心里还有一丝怜惜的时候,为他的将来铺好路。所以,死,是母妃仅能选择的一步路。
    在母妃去后的那个月里,父皇不仅给母妃最盛大的葬礼,亦正了他皇长子的身份,只是,仍没有册他为储君。
    因为,那一次,他的拇指受损后,虽扶正指骨用了药,再是使不出力,他的手甚至连握笔、握箸都是不能了,更遑论其他呢?
    一国的储君,身为残疾,无疑,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也在那一年,父皇为他请来了名闻天下的神医张仲,经张仲悉心照拂,他的右手奇迹般的慢慢恢复。
    说道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停止,再没有一个字从他的唇里带着破碎意味的溢出,夕颜不自禁地向前稍侧了身,瞧他是否有事,这一瞧,却看到他的目光睁开,双目炯炯。
    他,原是醒着,纵然,他身上的状况,实际是不好的。
    他凝住她,握紧她的手,却是逐渐的松开,语音依然虚弱,然,不再断断续续:“除了母妃,没有人会真心地待朕,朕今日的一切,是朕那个卑微的母妃用命换来的。”
    他停了停,随后,才接着道:“母妃离开朕的那天开始,朕就不相信任何的感情。这么多年,朕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其中的艰辛,比其他两位帝王多得多。所以,他们可以醉情于其他,而朕不能。你们都可以认为朕狠辣,绝情,可是,朕这么做,没有任何的错。朕,首先是名帝王,其次,也是帝王。朕手里握的永是神器,永不会是其他!”
    这句话,带着对她的可以,也带着一种对他自个的刻意。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明白,他的心,终是柔软了刹那。
    这刹那的柔软,是缘着慕湮,抑或是她,她不想去辨。
    他的指尖,触到她的眼睛,她没避开,灼烫的指尖,让她的眼帘闭阖,闭阖的时候,她的声音,在这寂夜里响起,却不再清泠:“因为,我的眼睛,像你的母妃,所以,你才对我,有些许不同。对吗?”
    他没有说话。
    而她却已明白。
    所以,他才会选择,在她面前倾诉,借着伤痛的刹那柔软。
    或许,他看着她,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亦是他的慰藉。
    “这些许不同,仅是由于我这双眼睛,你的父亲所画的那幅画,里面的女子,是我的母亲,对么?”
    她的手覆到他的指尖,移开。
    “你母妃这一生,等到你父皇些许的爱怜,皆是由于这双相似的眸子,而你,执政这么多年,清明如你,难道,只是在重蹈这一个覆辙么?实际上,你确是动了些许的心,却不是对我……”
    她的话说的极柔极慢,只是这份极柔极慢,却让他第一次,向后避去,仿似,她是猛兽毒蛇般,让他避之不及。
    他甫启唇,终是避开了她的话茬:“朕应该恨你的母亲,如果不是她,朕的父皇不会痴迷这么。可,其实,你的母亲没有错。是朕的父皇太懦委,为了所谓的维系夜国久安长和,在你母妃被关押于旋龙洞时,他选择了逃避。在宫里寻找一个个替身,制一次次仿香,却不敢去旋龙洞面对一切。而夜国因他的荒于政事,国力终是远远逊于其他两国。”
    他的父皇擅长作画,那么,旋龙洞里的那幅画该是他父皇所做吧。从母亲的珍视程度,无疑,母亲手札里,那个难以面对的男子,该是他的父皇。
    这些,他该不会知道。
    而她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毕竟,这对他,亦是一种伤害,不是吗?
    “所以,你选择封闭自己的感情,以此说服自己,在你心里,有的,只是江山社稷,再不会是其他。可,你其实也懦委,对待感情,你同样如此,不是吗?”她轻轻说出这句话,不再多言。
    因为,室外,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这个声音,彻底地打断了一切:“君上,有事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