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青蛇 > 第18页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爱情的播弄。输家的自卑。我根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痊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起,用去年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什么菜也有,混成一卷糊涂帐。
    情天是女娟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
    “小青!”
    背后有人唤我。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气短了。
    他尾随我沿门讨菜来?
    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也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换”,并无丝毫损笑。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什么事?相公。”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我没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谢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寒暄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的野草。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做人就这点麻烦。
    我有点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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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
    ——但,不过数十年,很快便过去了。流光轻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类轻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尽头。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于我身后,亦步亦趋。
    在这样的一条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头,几乎要把我俩一口吞掉。我俩身体中的水分,被蒸发得暗地发出微响,嘶的一声,便又干涸了。
    蝴蝶舞于热雾中,泼刺泼刺地,不知不觉,将会天凉了吧,一下子天就凉了。它那残余的力气,用在最后一舞上比较好,还是留待悲伤时强撑多一阵好?连它自己也说不上。
    我想:
    “不要心软木要心软。”
    “小青,不若我俩走吧?”听得许仙这样胆大妄为,迸出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走?”
    无限惊疑。
    我问他:“走到哪儿去?”
    不待他回答,再问:“走得到哪儿去?”
    “不必担心,天下之大。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与我走,我不是不快乐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雳地绽放。
    天下之大……
    ——但他说什么?他说到“我们也可带一点银子”,谁的银子?素贞的银子!
    这个男人,我马上明白了。是各种事件令他成熟、进步。他学习深谋远虑,为自己安排后路,为自己而活。他开始复杂。——也许他高明得连素贞也无法察觉。
    难道他私下存过银子。
    他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发妻,异口一样可以这样对待我。
    嘿,男人…真是难以相信的动物。
    我跟他距离那么近,一瞬间,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倾心献身的许仙。
    我的眼睛闪出抗拒的绿光。
    “我错看了你!”
    “什么意思?”
    “——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我无限悲凉,“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我俩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惨痛。
    许仙由得我发泄一通。
    “哈!”许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脸色大变。如身陷于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他道,“你们根本低估了人类的能力,人类最会得保护自己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真的那么策,以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荡。恐怖地:
    “你……你在什么时候知道……”
    “我渐渐地知道了。也许是——我并不相信这样毫无要求的爱情。小青,你爱我,也是有要求的,对吗?”
    “我不爱你!”
    “随你吧。”他有点受伤,只好用不屑来武装自己,“你不过是一条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却又骄傲地放弃了。不识抬举!”
    他改颜相向。
    嘲弄更浓。嘴角溅出一丝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因着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观我们对他的痴恋争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训。整宗事件,他获益良多,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简直是财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掴他一记。他飘逸地退开了。
    笑靥轻浅。把我俩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为我与素贞冤枉的爱情,痛心疾首。——他因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后,他会到什么地方去?他舍得到什么地方去?他吃定了两个天下间最笨的笨女人。
    “你滚!”我向他怒喝。我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小青,你赶我走?”
    “滚!以后别再在我们跟前出现!”
    “你肯,”许仙道,“素贞肯吗?”
    我无语,瞪着他。
    “看来,素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样,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我们没有欠对方什么,我对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绝我——”
    我转身飞跑,不要再继续下去。
    途次,有贤妻良母在喂她们儿子吃“猫狗饭”,这是苏州人的习俗,为怕儿子养不大,常把喂饲猫狗的吃食,分一点给他们,迷信他们会像畜生般好带好养。
    我漫无目的地奔逃,一脚踢翻小钵的猫狗饭。一脚踢翻苏州人的习俗,凡人的迷信。
    背后犹传来小孩哭喊,母亲叫骂。她们都不原谅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贞的孩子。
    素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猫狗饭的幸福平和日子过?
    不,我不可以在素贞面前戮穿这假象。
    我情愿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数十年过去,只如夜间一声叹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缀,小心镶嵌,不露痕迹。在人间当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贞快乐。
    我要追及许他。回头追及他,请他保守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这有什么难?原打算头也不回。——那么窝囊,为了我姊姊,回头了。不旋履,撞倒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男人。
    法海盘膝横亘在我跟前,我一见这好管闲事的秃贼,恨意冒涌如头发一般密丛丛。我骂他:“好狗不拦路!”
    “阿弥陀佛!”
    法海以红漆禅杖,雄伟做岸地拦住我去路。
    这样的一个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浑身有慑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么意思?”
    “雨点落在香头上,真巧呀!”
    “呸!什么地方都遇上你这秃贼,好不气人!”气不过,连珠发炮,“我找我家相公,与你何干?你再多管闲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断!”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视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没多大一点。来呀,来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