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也不在意,但隔两三晚,便见阿婆出现,徘徊不去,似在找寻什么,他才奇怪起来。
    这两星期,包氏画廊五楼展出本地首次策划的“找寻艺术”。意念新颖、神秘而有趣。展出的物件来自普罗大众,都是经过遴选的有意义的纪念品,不能以金钱衡量其价值。主人年龄由十五至七十多岁。
    也许这次宣传做得好,所以参观的人很多,热心的还在小册子上提意见。叶明进在桌前招呼,售卖特刊。抬头:
    “阿婆,又见到你了!”
    “是呀后生仔。”她的头发夹杂点银丝,细眉小眼,笑起来,眯成窄缝。叶明进直觉她十分柔顺而忍耐。
    她问:
    “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参观?”
    他不觉得谁是“特别的”,便笑:“阿婆你最特别了。一般人都是看一遍,只有你最热心。”
    “你唤我‘娇婆’吧。”她道,“我有东西展览,在那边!”
    她领他到一个玻璃柜前,指着那简介:“陈桂娇,七十五岁”。展出的是双妹嚜花露水。还有几行小字,是每个参展者想说的话:“这是我亲爱的人送的。至今五十年了,各散东西无音讯,我常常想念着。”
    ——如今你在哪儿?
    叶明进便仔细地浏览一下。招纸上两个穿旗袍的女子,梳刘海直发,依偎相拥,一个把手搁在另一个肩上,各踏鲜艳老土的高跟鞋。背景是山水小艇。注明“广生行有限公司”。
    除了花露水,还有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和生发油……
    ——我望你别怪我!
    想古老可乐瓶,幽幽的绿色。
    算来,该是二三十年代的“名牌”了。当年她一定很会装扮。叶明进想:烂船也有三斤钉。今日这阿婆也不难看,可见底子厚。
    他知道她是一个痴情女。多难得,矢志不渝。只有电影才出现这样的情节。
    过了两天,叶明进低头吃盒饭,翻着一本有关电脑的参考书时,娇婆又来了:
    “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参观?”
    他笑笑摇头。
    “咦,你吃凤爪排骨饭?别吃这个。”
    “为什么?”
    “我不吃的。”娇婆体贴地解释,“无益呀。那时见厨房买来一大箩,全倒在地板坑渠边,不干净,腌两腌就盖住臭味。我几十年都不吃。”
    “你做厨房?”
    娇婆道:“我二十几岁时来香港,在仙香楼做女招待嘛。”
    仙香楼,他没听过。女招待?咦,当年正经人家怎么会抛头露面出来打工?看来,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
    “那些茶客很衰,摸手摸脚,乘机揩油。”
    娇婆的少女时代似乎也吸引过狂蜂浪蝶。其词若有憾焉。
    “你如何对付?打他一巴掌?”
    “不止。”她很坚毅地撇撇嘴,“我提起水煲,用滚水浇他……有一次,有个恶爷乘机发脾气,又恐吓出剑仔,还不是想人同他开房。我才不会这样贱!”
    ——幸好有人出来摆平。出道早,代赔罪。
    ——还陪我到胡文虎花园玩。
    ——买了两包泡泡糖,粉红色,有女明星相片送。我不慎吞了泡泡糖下肚。糟了糟了,塞住肠子了。“别怕,我陪你!”
    ——爱送我化妆品装扮。花露水、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生发油……
    “娇婆,娇婆!”
    “什么?”她如梦初醒。
    “你自便,我要工作。”
    有参观者在入口的桌子等,他连忙过去招呼。便剩下娇婆自己一个想当年。
    说的只是皮毛。
    她无法把心事告诉一个陌生的画廊助理。小伙子职务又忙。也许只是礼貌,陪老人家聊聊天。
    娇婆寂寞地走过展览厅。
    展品都是人们的珍藏。一些充满浓情蜜意,一些写着苦难折腾。旧照片。母亲送的第一只手表。战时粮票。古画。一品夫人像。邮票。首饰。石头。证书。玩具。储蓄箱。四节小指的掌印。微型手抄唐诗三百首。海难邮件。用银纸折成的菠萝。弓鞋。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双妹嚜。
    各人珍重自己的物件。各人珍重自己的故事。这不是什么“艺术”。到了最后,只赚得“回忆”。
    陈桂娇被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亲爱的人是程妙英。
    桂娇瞒住妙英,出去过一次。
    由表婶介绍,道威灵顿餐厅与张建国相亲。
    建国想娶一个老婆,由澳门搭大舱过海。他告诉桂娇,船公司为了争取搭客,送一碗叉烧饭呢。他又说,香港不太平,又要躲日本仔了,不如过澳门揾食,公一份婆一份。有主人家,好过单身做女招待,被人欺。
    桂娇也舍不得妙英,情同金兰姐妹。
    “你不要嫁人!”妙英道,“女怕嫁错郎,男人本都无心。你嫁了给他,就不会那么好相处,又粗鲁又污糟。而且,可能乡下有老婆。你戴了他戒指,箍死一世。以后想同我来往,都隔重山。会当我外人了。我决定梳起。你同我一齐梳起,自食其力,储几千银就同银行借钱买楼,我会写你个名的。男人都是贼!你不要嫁吧。万一你嫁人,有三长两短,再回来找我,我就变卦不理了。你想清楚,是不是我对你最好?”
    妙英把她拥抱,还亲吻她。反应很大。
    桂娇害怕得毛骨悚然。推开她,声音颤抖,该怎么解释?不忍一口拒绝,但又不能泥足深陷——妙英为了陪她,连泡泡糖也肯吞下肚中!
    桂娇避开她的嘴唇。她已吻过她一下,唾沫在她唇边擦过。妙英万万料不到是这样的。她泄气了。那块泡泡糖结成硬块,堵塞了血脉,呼吸困难……
    叶明进对常客娇婆打个招呼:
    “今天——有特别的人来过呢。”
    “什么?”娇婆终于等到了,声音有点变,“有没有问你问题?看过我那些东西吗?是谁?在哪儿?”
    “是一群失明人士。”叶明进答,“他们‘参观’过。也许因为展品中有一支盲公竹,是一位失明学生的‘信心支柱’吧。”
    娇婆有点失望。
    ——那天妙英更失望。
    妙英拎出一份礼物来。捏得很紧。
    “桂娇祝你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是双妹嚜花露水。
    她盯住那“双妹”的图片:她俩暧昧地永不分离。香港、澳门、上海、北平、南京、苏州、大连、长春……
    只有图画中人笑得那么春意盎然。那个瓶子,绿色的:一头猫在静夜中的眼睛。
    “妙英你不要怪我!”
    “不,我怎么会怪你?”妙英笑,“你去嫁人吧。”
    后来她慎重而又凄怆地叮嘱:“——最好不要让他亲你的嘴。我亲过!”
    桂娇的脸陡地红起来,羞愧透上来,眉眼低下去。她永远都保守着秘密!
    桂娇辞了工,又搬出妙英住的永吉街公寓,她过澳门,开始新生活。
    她以为妙英原谅自己,放开怀抱。濒行致意:
    “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有空来探我。”
    ——妙英后来也坐大船过澳门。
    她没有找她。
    她抓住一瓶双妹嚜花露水,在途中,跳进海里。被人发现时,船已驶得好远。也许她获救,也许没有。
    桂娇没有她的音讯。
    她不相信她死了。
    ——但,桂娇内疚,悔婚。一直不肯嫁人。
    这样做是对不住建国的,他酒席都订了。只是桂娇忽然间觉得她没脸去嫁人。
    都不知道是否在等妙英。奇怪。
    一直到了今天。
    其实她有去过扶箕。就在来之前吧。
    开箕之时,大家可取“问事表”。有红表有黑表。书记以为她去黑表求药方呢,她原来问结果。因为她都等了她十几天。对方一点表示都没有。
    她脱了鞋,合十跪于祖师像前,骨头硬了,有点风湿疼,不过很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