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很热闹,小瘪三成群结队地站在附近,一见马车,人力车或轿子经过停下来,便一哄而上,伸开手掌:
    “老板,一个铜板小意思!”
    他们三人一边喝着黄酒,吃着小菜,一边欣赏这群叫花子。因为当中有两个女的,老师被挤到边上,半个铜钱也乞不到。
    是一对卖花的姐妹。
    提着破旧柳条篮子,盛了白玉兰。饿惨了,脚发软:
    “老爷,夫人,买朵花吧,祝您合家平安,如意吉祥!”
    镜中的女子,就是男人现世的“妻子”和“小女友”。
    他召过来。浮头浪子轻骨头,出言调戏:
    “乖乖隆的冬!女娃这个人细皮白肉,长得细模细样,邪气秀溜!”
    “先生买朵花吧——”
    他就势把她俩强拥着,乘机乱摸。
    二人挣扎,香郁郁的白玉兰全掉在地上。“妻子”拼尽全身力气给他一巴掌。
    他吃了耳光下不了台,恼羞成怒,把花朵踩个稀巴烂,然后自饭桌上信手取过一碗热汤,兜头就泼。
    “今朝吃饭汤咸,干西西个咽也咽勿落去。汤赏给沐浴。瞧,你俩经韧么?”
    场面惊吵了。
    姐妹惨叫一声。旁边饿得发慌的叫花子竟伸出舌头舔吮桌上地上的汤汁。又趁乱偷吃剩菜。
    这个时候,一个老叫花子匆匆挤进看热闹的人群中,哀叫:
    “大宝、二宝,怎么啦?”
    瞧,原来是男人现世的“上司”。
    老人怒极拿起板凳待要砸向这恶棍,可他先发制人,放了黄狗出来咬。
    还对三父女拳打脚踢,打倒在地。
    官差闻报,赶来喝止逮捕。
    “住手!再耍流氓我不客气了!放开她!”
    男人仗着自己会功夫,抽刀对峙,开打起来……
    场面一片混乱。
    右手把万华镜一直转一直转。石津岩夫看到他今生身边所有人都“出场”了。而且惊觉从前有此一番纠葛,不知结局如何?
    他一边看,一边冒冷汗。
    忽地听到“自己”的惨叫声,如同狼嚎,因为中刀了!
    那刀直插心窝。误杀!
    旁人营营杂沓的声音渐含糊:
    “呀!咋的,这个人抬老三了?”
    “有气没有?”
    “闲马荡,仗势欺人,就是活该!”
    “官差大哥,咱都给你作证去!”
    “直挺挺,翘辫子了!”
    镜中一根溜溜长辫子,无力软垂,生命过去了。
    倒地之前,他见到那伸张正义,被迫夺他一命的官差,正是他的“好友”!
    明白了吗?
    万花镜陡地一片漆黑,像失明。
    但他心眼澄明。
    目瞪口呆的石津岩夫,明白了。他最近倒霉到了极点?桩桩件件的不幸和横祸,都并非“偶然”——它是积累和清算。即是报应。
    前世种过什么因,今生得偿什么果。
    这对奸夫淫妇原来早有缘分,不过当年未识(或许人家便是情侣,自己双眼一闭不知来龙去脉)。难怪上司非要辞退他。难怪帮凶的父亲一病不起。难怪小女友抛弃他。难怪儿子被警方关押。难怪……连那头狐假虎威仗势咬人的狗,也遭车祸。
    他前世被杀。今生正计划杀了好友和那无耻的贱女人。下一回呢?
    是否又轮到他们来索命?
    ……
    “先生!”
    好似招魂的清音。
    “先生!”
    他回过头来。
    是两个长得很甜美的女学生。
    “对不起,你看完了吗?”
    石津岩夫呆站在万花镜前很久了。时间过去了,一生也过去了。
    女孩们好奇地问:
    “究竟看到什么吸引的东西?一定很美吧?轮到我们看了。对不起呢。”
    他身后已排了人龙。
    女孩们待他离开后,忙凑上去:
    “哗,真像一朵朵紫红色的牡丹!来来来,惠子,你瞧——”
    “别动啦,又变了!”
    “你看到的跟我看到的不一样啊!”
    大家发出赞叹惋惜之声。
    “她们看到的,也跟我刚才看到的不一样。每个人的故事也不一样。”
    他把公事包,以及公事包中的一把利刀,环抱贴近心窝。
    “还想看下一台吗?”那个声音又自身后响起了,“想让万花镜告诉你下一生的秘密吗?”
    提起的脚,不敢决定是否踏过去,只一步……
    《10号房间的约会》
    晚上六时左右,女人过了关,来到深圳“罗湖商业城”一家南昌盲人按摩中心。
    刚才出联检大楼,见一个角落,有个女乞丐抱着小孩,在垃圾箱捡人家吃剩的饭盒余馊。有点不忍,把身上的钱掏出来给她——谁知钱财一露眼,马上吸引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小乞丐,拥上来,用又脏又臭的小手扯住她的衣角衣袖不放,几乎没攀上身按在地,向她“求乞”。相当惹嫌。
    平常这些暴力童丐总能缠到港客一点施舍,但今天,女人十分轻俏的,竟能逃脱了。这群训练有素的童丐落空,不住在骂人。
    踏出自动电梯口,一个才十多二十岁的娇俏迎宾小姐来问:
    “靓姐,做脚底?还是做全身?”
    个个客人都被尊为“靓姐”。嘴甜。
    “我找——洪师傅。”女人说。
    迎宾小姐大概是新来的。这些“拉客”的女孩都做不长,流动性大,主要是他们若给自己拉倒客人,才不肯一天站十小时,在自动电梯前笑脸迎人。来深圳挣口饭吃的女孩本事很大,也肯“卖”。她说:
    “洪师傅——哦,他会乡下,不做了——”
    女人愕然:
    “怎么会?上个礼拜还在。”
    “我给你介绍另一位师傅,也刚从南昌来,做得很不错。好不——”
    女人失望。拉紧衣领,回身走了。
    才走到走廊外,忽见洪师傅摸索着回来。
    “咦?那小姐说你不做了?”
    “做!”他笑,“跟你约好嘛,等你没见。我出去买点水果。”
    此时餐车推进去。
    听得其他盲人按摩师一应一答,大家说:
    “吃饭啰。吃饭啰。”
    像等吃饭已经等了半天——当然,都是花力气的工夫,用劲。易饿。
    “先吃饭吧!”
    “没胃口。”他说,“这天气,热得人发臭。”
    二人返回按摩中心。星期天,人比较多,都擦肩而过。不管他们。
    洪师傅道:
    “你带一带。我们到10号房间,那儿静。今天应该没有人去。”
    到了10号,果然空着。奇怪,灯也没亮。洪师傅熟练地先铺好一张已洗得变灰的床单。在垫子上方,容下头脸的一个圆洞四周,铺好毛巾,让女人躺好。然后关上门。
    他问:
    “今天赶不赶过关?”
    “不赶。”平日赶过关回香港的客人,不到十一时便得走了。女人道,“今天不走,住一个晚上。”
    洪师傅熟练地看是给她按摩。她是他的熟客了,光顾了大半年。最初试了三五个,还是他做得好,又健谈。便每回都预约他做。
    对方是盲人,看不见,同他聊天很放心。
    虽看不见,心眼倒清。
    有一回,他道:
    “下雨了,很大。要不要多做半个钟头?”
    来时没雨呀。他在楼上室内,怎知道?
    “我听得见。声音稍微不同。”
    盲人还有个本事,是“下盲棋”,不需要摆出棋谱阵势,你说一步,我说一步,全记住,背熟了,在心中下棋。没客人时,也不致在休息室闷得慌——只要有客人,轮上了,都游说多做一两个钟。时间便是金钱。
    来熟了,大家都有点默契。他知道她是香港人,三十岁,做窗帘以及寝具小生意。经常到深圳取货,或由这边接订单。因这边物料和工资便宜。
    女人告诉他,人到中年,就发福了,忽然想减肥。他笑:
    “这容易。我帮你把淋巴腺打通了,身体毒素和脂肪便可推走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