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为令郎作详细检查。——他在派对中打伤的负心郎Chris,是感染爱滋的同志。并已承认,二人曾在厕格仓促发生过性行为……”
    医生凝重地道:
    “但在结果出来之前,一切只是假设。你或需心理准备。”
    又问:
    “令郎把你打倒在地上,他的血液也许沾上你的伤口?……”
    余景天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精明能干,他富甲一方,气派十足。进出都是向他低着头的人在伺候。此刻,他象个浑身血液被抽走的行尸走肉,空洞而萎靡。四十七岁的盛年,如同九十四岁一样衰老。
    “什么?”
    他惊惶跌坐,一脸茫然。
    “你说什么?医生,你再说一遍——”
    他双目发出三岁孩儿的恐惧、无助和天真:
    “我可是听错了?”
    ——他大半生的奋斗、财富和希望,一夜之间,毁在自己心爱的儿子手上?他没做错过什么呀。一定是听错了。
    继宗确是他的命根子。精神寄托。
    出生时难产,母亲因而死去。这被救活的婴儿徒具一双大眼睛,只得四磅,气如游丝。余景天万分悲痛。把爱妻之心都集中他身上,不但疼爱,甚至溺爱。事事顺从,不敢拂逆。
    小时体弱,吃药吃人参长大。
    极度任性,用人每两三个月换一个,也不称心。
    每回发病,浑身出红斑,都把家中一切贵重物品砸烂,无人可以阻拦。几个康乾年间的古玩已成碎片。
    倦极倒地,惨痛的折磨又楚楚可怜。父亲的心也裂作碎片。
    看的医生,尽是城中最贵最出名大国手。
    怪病时好时发。以为继宗不祥。他让一位半退隐江湖的占卜师给算了一下。
    八十三岁的董大师,因白内障,视力不清。他摇了摇头:
    “哎,你顺着他,以最好的待他,要什么给什么,看看可否化了。”
    “‘化了’甚么?”他问。
    老人不答。良久,只道:
    “还债呀。儿女都是来讨债的债主,不是么?”老生常谈。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界,今生作者是”,这种因果命理,听得耳熟能详。
    但余景天是高科技电脑化时代的杰出人士。有些东西完全没有科学根据,亦不能精细分析,无从稽考,以讹传讹。人们竟还迷信了数千年?
    他不以为然。
    心想:我白手起兴家,半生没作过什么恶。爱妻也本性善良。怎会生下恶儿?
    妻子曲紫妍,是外省人。他第一个女人。
    怎么认识的?
    那一回,余景天还是个大学生,半工半读。匆促去补习途中,过马路与一个女孩相撞,女孩扑倒,一辆汽车驶来,他不假思索,把她抱起往外滚,避过意外。
    曲妍紫吓得脸色青白,在他怀中好一会儿也不能言语。只望定他,没眨过眼……
    一双哀怨的眼睛令他倾倒。
    这哀怨的眼睛,我似曾见过。
    或者,这便是缘分。逃不掉。
    一切进行的很顺理成章。曲紫妍是个冷淡不爱说话的女孩,认识他时才十七岁,然后默默成为他的女朋友,跟着他,不生二志。——好象“非君不嫁”似的。不知为感他救了一命,抑或懒惰的不想另有烦恼。就这样吧。
    交往多年,余景天结婚了。
    夫妻之间不算热情。曲紫妍总是淡淡的,一切由余景天主动。小鸟依人。
    后来怀了继宗……
    那年余景天爱妻情切,陪她入产房。
    本来还是好好的,谁知生产时,胎儿忽有异动,头部乱摇,出不来。产妇大量出血,大限将至。余景天见到鲜腥的血如迸堤而出,孩子有闷在里头,震撼得失禁。几乎没昏过去。但两个只能救活一个。
    医生看着他一秒钟作决定。他痛苦地……
    曲紫妍象个白纸人搬,咽最后一口气。她说些奇怪的呓语,是余景天至今也不明白的。
    她淡淡一笑:
    “爹,为了把你生下来,我才来一趟,忍受着……好了,现在我死而无憾……”
    他想,她神智不清,把人物调乱了,言语混淆了。她的意思应该是:
    “Daddy,为了把他生下来,我才来一趟,忍受着……好了,现在我死而无憾……”
    曲紫妍,他心爱的女人死了,孩子活下来。——是她的一命,换回他的一命。
    自此,余景天把继宗看作心头一块肉。
    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自从目睹产房的恐怖画面后,已成为他的梦魇。他面对女人,丧失雄风。“不举”的羞赦,难以启齿,——这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呀!他失去了?不是“生理”,而是“心理”上障碍。
    但除了这个遗憾,他的运气却大好,眼光独到,投资获利,身价越来越丰厚。
    儿子来讨债?
    才怪。是继宗脚头好,夺去了母命,从别一方面还给他才真。带来数不尽的财富,以作补偿。
    他对儿子溺爱曾招来布局绑架。十岁那年,司机联同贼匪劫走继宗。余景天急疯了。
    整整三天,没吃进一粒米。
    绑匪那头的电话,传来继宗的哀哭:
    “爸爸……救我……”
    他心痛心伤,无法形容。亦迸出急泪。
    没敢报警,付出了一千万赎金。
    只要爱儿无恙,平安归来,就放下心头大石。钱算得了什么?何况,下一状生意便赚回来了。
    所以,儿子是来还债的吧?
    ——他唯一的牺牲,是为了不让儿子难过,也为了内疚,更为了他的“遗憾”,一直没有再婚。欠缺完整家庭的温暖。
    他只交些为了钱,可以忍受他,讨好他的“女朋友”。
    想不到十七岁青春期少男,衔着银匙出生,也长的俊俏柔情,若考得车牌,礼物将是法拉利360,他却只交“男朋友”。
    生活那么縻烂、颓废,还染上毒隐。前景黯然。
    还——有可能——感染爱滋!
    儿子尚在梦中。
    隔着玻璃,一切象个噩梦。但噩梦会醒,吁一口气,回到现实,重新做人。
    而他的“现实”,根本就是噩梦。他丧偶、不举、清盘、破产、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心爱的儿子将失去,绝后,自己孓然一身,甚至也有可能……
    “究竟我做错了什么?”
    他在寂静中向天闷吼了一声。打开病房的门:“告诉我!告诉我!”十分痛苦。
    凝视蜷伏如子宫中一只斑斓红蛋的继宗。他忽悠悠醒来。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
    “你——认得我吗?”
    “阿Joe.别吓爸爸……”
    “不,你看清楚,”继宗双目反白,咬牙切齿:“我是邱永安!”
    “谁?”余景天骇然。
    “尔力,我说过:”来生定要做你的儿子!‘你忘了吗?“
    余景天徒然倒退一步,如着电击。
    他定睛牢牢看着病床上,那一身红斑,一息尚存的“继宗”——原意是继承自己功业的意思。
    一片迷惘。
    电光石火之间,他记得这句话,和说这句话的人了。邱永安——?
    “来生定要做你的儿子!”
    医院的澄明白壁,忽转化成一个刑场。眼前旧景,清晰如画。
    同治三年,他是一名刽子手。
    尔力当了这一行近三十年,由师傅口授,并多回临常实习表演。——他是清廷“凌迟”极刑的第一好手。人称为“力爷”。
    这个尊称好。是“凭力出头”。好似天生吃定这碗干饭。
    “凌迟”,即“陵迟”。“迟”是缓慢的意思,载重车子登百仞高山的丘陵斜坡,可以慢慢的,一步一步地拉到山顶去……。“凌迟‘是零刀碎割,残酷地把犯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切下来,致”肌肉已尽而气息未绝,肝心联络而视听犹存“。加深和延长了受刑绝命的时间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