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搞错,黑麻麻,怎样行?”
    “喂,你想非礼呀?”
    嘈杂的人声,加添烦躁。几千人呢。舒娜亦只好随大队沿着路轨走。
    回去一定得形容给东尼听。你以为人人都有这宝贵的经验吗?只恨没有照相机,否则可以拍照留念,将来给女儿看——第一个最好是女儿。不过计划三年后才生……
    嚓——
    一根火柴被擦亮了。
    “素卿!”
    舒娜没在意,只一直战战兢兢,摸黑向前进。
    过了一节车厢,又第二节。像一只庞大的怪兽。
    “素卿素卿!你等等我!”
    一个男人排众追上来。
    火柴又灭了。
    男人马上又擦亮一根。微弱摇曳的一点红。明昧不定,男人的手有点抖。
    “我?”舒娜回头望他一眼,“先生你认错人了。”她没理会,只往前行。
    “素卿,你不要听七姑太来说是非,说我到石塘嘴捐灯笼底。我成天出铺头,你是知道的,哪有时间行揽?”
    “你说什么?”
    “我根本没有同倩影混。你跟了第二个,人家知道我戴绿帽就该煨了。”
    舒娜没好气。心想,走近这个黑洞,又遇见这个黑人,真是当黑。
    火柴灭了。嚓——舒娜就着刹那的火光,望着那男人,希望他看清楚,自己不是什么“素卿”。素卿?真是恶俗之名儿。舒娜中文名是淑芳,都已经够老土——
    一点红光。
    舒娜见到一张模糊的俊脸,清秀斯文,官仔骨骨,头发中分拢向后。他有双焦灼、迷离的双眼。
    “素卿,你跟我回去!”
    “不!”
    舒娜触电般尖叫。
    “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你不要大声,我们上茶楼倾——”
    “裕泰你个衰人放手!”舒娜竟然痛恨起来,用炯炯的目光逼视他,“你骗鬼吃豆腐?我是住家人,怎比那些阿姑好招待?她是麻雀仔,心事细。你当我是竹织鸭,没心肝。裕泰我死心了,你放手!”
    她挣脱。人群正继续上路,擦身而过。数十米外,已见月台灯光。好像很远,好像很近。
    舒娜大吃一惊。她是谁?他是谁?
    她打了个寒噤。有点恍惚。只知她要走,快点走!
    男人眼中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把一点精光缓缓掩住。但很快,回复了迷人的笑容——他真的长得很俊俏,神情款款。他带点隐忍的坚决,不肯放过她:
    “我都送你金镯赔罪了,当我纸扎下巴?”
    “你送我金镯,却送她火钻?问问良心吧!”
    “素卿,大庭广众,不要嘈。到中环了,我们到九如坊附近的得云饮茶,今晚去太平看《背解红罗》吧。”
    “我不去!”
    舒娜开始挣扎。她是舒娜,不是素卿……得云?她忽然记得,这间三十年代著名的茶楼已经停业了。
    “来,最后一班车啦——”
    舒娜的记忆在混乱中理出一根细线。早上十时三十分,什么最后一班?到哪儿?舒娜用尽力气挣扎,她的身心都在战栗。不!
    她奋力推开这个痴缠的男人。一直往前跑了好一阵。急风急火,失魂落魄,跑得气喘咻咻——
    终于脱离险境了。
    摆脱了不知名不知年代不知前因后果的男人!
    凉嗖嗖的,她一惊。是的,没有男人,但,也没有任何人。
    莫名的恐惧叫她灭顶。
    她的头发一根根竖起——自己到底走到什么地方来?
    匆匆一念,不若回头吧。
    对,往回走,走到原处,碰到刚才同车的乘客,一起觅路上地面去。舒娜掉头疾步往回走。
    已经好一阵了。
    沉寂,荒凉,一无所有。这是个无穷无尽的黑洞,两头俱是迷路,她究竟身在何方?
    她绝望地站定。迷路!
    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哭了……
    突然,
    嚓——
    (本报专讯)某年某月某日地铁故障事件中,一名二十四岁女子于被困车厢时晕倒,送院后至今昏迷未醒……
    25、恍惚的奶茶
    昨天没有来。
    今天她会不会来?
    已经两点十七分了。过了午饭时间。不过有时她来得很晚,好像是要把工作赶完才出来吃饭,而她又很少吃“饭”。
    来了来了。阿伟见到她,笑意从心底爬上了他的脸。眼睛一亮。
    她的同事,三男两女,都已吃好,要走了。她才来。
    阿伟马上装作很随意地招呼。
    这是一家茶餐厅。在这商场,不止一家茶餐厅,也有快餐店和麦当劳。提供纯功能性,快捷省时,要求不高的食物。她光顾他们,一定是因为茶餐厅特有的奶茶吧。
    “要什么?”
    水牌都写着饭菜和今日介绍,视厨房买到什么新鲜的。但“茶餐”永远是:A猪扒、B鸡扒、C雪菜肉丝、D餐肉蛋——米粉或公仔面。牛油方包。火腿奄列。咖啡或茶。冻饮加二元。多士加一元。改乌冬加三元。
    她如常地挑剔:
    “要C餐。——不,还是改B吧。”想了又想:“有点咳嗽,都是要C。”
    她说话很慢,很温文。但总是改来改去,即使天天同样的四个选择,仍得考虑再三,可见为人执著,有要求,挑拣最合心水的才肯。
    阿伟撕掉他落单小本子一张又一张纸头。耐心地:
    “今天是要C吗?”
    她没回答,只是“唔”地点头。
    阿伟把圆珠笔顺手插回他那件白色制服上衣口袋中,那儿已有几十条斑驳的蓝线,洗也洗不清。他的生活,就是那洗也洗不清的,变成灰黄色的白上衣。
    她也爱穿白。白裙、白T恤、白上衣……很干净,很白。人瘦,穿白不显胖,但太瘦了点。
    “又不吃饭?”阿伟搭讪;“光吃面和米粉无益的,不够营养。”
    “奶茶少奶。”她只叮嘱。
    阿伟笑:
    “我知道啦。”
    出示他的单:
    “看,一早便写定了。”
    又强调:
    “我们的奶茶香浓,又提神……”
    总是他一个人很热心地自说白话。五尺十一,得俯首逗一个冷淡的熟客闲聊,人家却目中无人。
    “喂,又‘吃柠檬’啦?”
    收银的肥萍带点妒恨地嘲笑他:“人家是秘书会计,,又识电脑。人望高处,谁理睬你?”
    阿伟狠狠地瞪着她。口舌便给:
    “再吵我强奸你!”
    “够胆向你梦中情人讲!”
    ——不是没有欲念的。
    一回她上厕所,走过湿漉漉的厨房,在女厕门外等。刚好他小便,自男厕出来,打了个照面。应该马上出去开工的,但拖拖延延,从不洗手的他竟然在水龙头下慢慢洗手。他静听斯文的她小便的声音,想像她半褪的内裤。他还卑鄙到蹲下来自木板的缝隙偷看到她的脚,忖测接着的动作……
    女厕的门打开了,他面不改容,若无其事地去落单。有点面红,有点笨拙,但没有人看得出端倪。
    他自水吧取奶茶,不忘再嘱:
    “少奶。”
    把奶茶端到她桌上,忽地泼泻了。
    她皱眉。望着那个杯子。
    “是漏水?我换过一杯给你。”他殷勤地,忙把只剩大半杯的奶茶端走,换一杯满满的。
    她有没有男朋友?
    间中,有类似同事的男人一起,但话不投机,阿伟听得一清二楚。
    “改天我请你去尝尝星马的‘拉茶’,好吗?”
    “我见过那些‘拉茶’,把奶茶由一个小桶自几尺高倒进另一个小桶,这样‘拉’来‘拉’去,变得不冷不热,空气那么脏,都给‘拉’到茶中去了。”
    “但‘拉茶’很香滑啊,你没试过——”男同事有点不忿。
    “我还是喜欢这儿的奶茶。”
    阿伟顿觉她是知音。觑个空儿帮腔:
    “奶茶是煲出来的好喝,我们的师傅也‘拉’一两下,贪它的冲力,但不会表演杂技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