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她比烟花还寂寞 > 第26页
    那时有一个女同学,什么都是借回来的,书簿笔记、制服用具,不到一个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学放学。那时只觉得她讨厌,老跟在旁人身边拣便宜,至今才发觉这是一种本事,年纪大了往往能够欣赏到别人的优点,即使价值观不同,但这种女孩子无异有她的能耐,身为女人应当如此,否则怎么样,房子汽车钻石都自己买才算能干不成。
    编姐问:“你在想什么?”
    我微笑:“在想女人的命是这么的多姿采。”
    我们推开图书馆的玻璃门,里面坐满学生。
    谁是瞿马利?
    我们逐张长台找过去,略见面目姣好的女孩便问:“瞿马利?”
    心情越来越沉着,终于在一张近窗的桌子前,我们看见一个穿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背影。那件白衬衫白得透明,窄窄的肩膀,乌黑的长发用一条丝束住。
    “是她了。”
    “又是直觉。”
    我趋向前说:“瞿马利。”
    她转过头来。
    我惊叹造物主的神奇。因为那女孩子,长得与姚晶一模一样,如一只模子里倒出来的,若要认人,根本不必验血,这样的面孔,若还不能算是姚晶的女儿,那是谁呢!
    “瞿小姐。”我坐在她对面。
    “是哪一位?”她很奇怪,“我不认识你。”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啊,那熟悉的,如丝一样的皮肤,晶莹的黑眼睛,尖下巴,嘴角像是含孕着倾诉不尽的故事,我的目光紧留在她脸上不放。
    她是一个很懂事很有涵养的女孩子,见到我们神情唐突,并没有不耐烦,亦没有大惊小怪,她微笑,等待我们解释。
    我开口:“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我姓徐。”
    “啊,原来是徐阿姨。”她很客气。
    徐阿姨,啊不得不由人慨叹,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份已经升了一级。
    我说:“图书馆可不方便说话,或许我们换个地方?”
    女孩再好涵养,也不得不疑惑起来,她秀丽的面孔上打着问号。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怎么办呢,难道开口就说:不,不是你家中的母亲,是你另外一个母亲
    我几次三番张口,又合拢,嘴唇像有千斤重似的。
    在这个时候,天空忽然乌云聚集,把适才的阳光遮得一丝不透,天骤然暗下来。
    这倒救了我,瞿马利抬头看天色,给我透口气的机会。
    等到我准备开口的时候,我发觉瞿马利背后已经站着一个男人。
    我愕然。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他有紫姜色面皮,头发稀疏,身材颇为瘦小,佝偻着背部,这个人是我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啊,想起来了,他是马东生,我们踏破铁鞋要找的人。
    这时瞿马利也转过头唤一声“爹爹”。
    她是知道的,这孩子是知道的。她虽然姓瞿,但她知道她生父是马东生。
    只听得马东生很安详地说:“马利,这两位阿姨要采访你呢。”
    瞿马利很天真地问:“徐阿姨是办报纸的?”
    “我与梁阿姨是记者。”我连忙说。
    “访问我什么?”马利很天真。
    编姐到这个时候喉咙才解冻,“当然是有关一个大学生的资料。”
    瞿马利松一口气,“刚才两位阿姨的神情,令我吃惊,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
    她说着先笑了,半仰起头,室内虽然幽暗,但是她的皮肤借着些微的亮光,还是闪出晶莹的光辉,脸皮是紧绷着的,没有多余的一颗斑点,也没有不受欢迎的纹路。她的嘴唇饱满润滑,珊瑚般颜色,半透明。还有她的头发,那么随便的发式,毫不经意挽在脑后,但每一根都似发出青春的弹力,漆黑光亮,充满生命力。她托着下巴的手纤细嫩滑,手指如春笋,指甲修得很整齐,颜色粉红。
    啊,这个不使脂粉污颜色的少年美女令我自惭形秽。
    试问坐三望四的女性日间起床要在脸上搽多少东西才敢出门?真令人唏嘘。
    我正在失神,忽听到马东生说:“马利,等会儿一块午餐吧,我先与这两位阿姨出去谈谈。”
    马利很乖巧地点点头。
    马东生同我们说道:“徐小姐,梁小姐。”示意我们跟他出去。
    这时天落下滂沱大雨。
    我们在图书馆外走廊站着。大雨落在地上飞溅上来,一片水花。
    马东生凝视着廊外烟雨,很沉着地问:“你们要什么?”
    编姐嗫嚅地说:“马先生……”大家都觉得惭愧。
    马东生叹口气,“人已经去了,何必深究?”
    我说:“我们……也不是乱写的人。”
    “这我知道,我也已经打听过。”马东生说。
    我发觉他是一个很精密的人。
    编姐说:“马利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马东生苦涩的面孔一松,露出一丝温情,“是的,她多么可爱,她是我生活中之光辉。”
    “她为什么被送往瞿家?”
    “还不是安娟的主意,分手后她一定要这么做,为的是要掩人耳目。”马东生说道。
    他的双手在背后相握,瘦小的背影承受着某一程度的痛苦。他是爱姚晶的,但再深切的溺爱也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我更应当问自己,我需要的又是什么?人的需求欲望为什么那么复杂?
    我问:“马利知道她母亲是姚晶吗?”
    “她当然知道。”
    “你已告诉她么?”我很讶异。
    “有些事情是应该说的,有些则不该说。你们既然已经找了来,等下一块儿吃顿饭,你可以观察更多。”
    我忽然问:“你认识赵安娟的时候,她如马利这般大?”
    马东生点点头,“刚刚是十八岁半。”
    那一刹间他沉湎在回忆中,表情闪烁过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原来姚晶在她的天地中,一直颠倒众生,直至她碰到张煦,或是正确地说,张煦的母亲,她不吃她那一套,姚晶一败涂地。
    不过也够了,一个女人能够征服那么多男人的心,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
    一代不如一代,咱们连男人的一条胳膊也抓不住。
    雨一点儿没有暂停的意思。
    我说:“我没有带伞。”
    除了这种设相干的话,谁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去接马利出来。”马东生说。
    瞿马利长得很高,但是没有一般高女脖子长腰长的陋弊,她似乎集人间精华于一身。
    马家的司机撑着大大的黑洋伞来接我们上车。
    马东生很有他一套,他不炫耀,但是他懂得享受。
    车子把我们载到私家会所,他长期有一张桌子在那里。我们坐下,侍者来不及地殷勤招待,可见他是一个消费得起的客人。
    马利很愉快地介绍我们吃新鲜蛤蜊,“味道很好,肉质没有蚝那么呆。”这么小就懂得美食之道。
    她再选了腌三文鱼及沙拉,很明显地不爱吃熟食,不知张老太太看见会不会说她不羁,也许她有浪漫的潜质。
    马东生一切迁就这个女儿,对女儿是可以这样的,对妻于则不可,是以马东生失去姚晶。
    马利并未把我们当作外人,与她生父絮絮话家常。
    她的话题范围很广,少女心态既可爱又活泼,虽然牵涉的题材很琐碎,但我们不介意细听,她的声音似音乐般,幼稚又何妨。
    “妈妈还是要我出去,”这妈妈当然不是姚晶,“但是我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是爱去的,剑桥也许,但是我那乙加的功课,唉。我不要去美国,也不打算学法文。罗伦斯也不想我现在走。”这罗伦斯想必是她的小男朋友,“我想了很久,有时觉得留在本市也不是办法,日久变成井蛙,徐阿姨,你说是不是?”
    那种娇嗲不是做作出来的,如婴儿般纯真。姚晶的这颗种子落在不同的土壤及生长环境中,形态与性格都不一样,但是一朵玫瑰,无论你叫她什么,她还是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