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勉强振作心绪,道:“我们出来那一日正是凌云彻死祭,他离世三年,唯有本宫与江与彬、惢心、李玉才敢偷偷祭祀。今年本宫与你出宫仓促,只得提前一晚为他焚香祭告。希望他在天有灵,可以原谅本宫的粗率。”
    容珮黯然悲伤,“凌大人是有担当的人,可我们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她努力笑了笑,“若是凌大人有知,明白娘娘对他的哀思,也会欣慰。”
    二人正言语,却是李玉带着人来,手中各捧了一个食盒。如懿一一瞧去,都是江南名点:千层油糕、双麻酥饼、翡翠烧卖、野鸭菜包、蟹黄蒸饺、鸡丝卷、四喜汤团。
    容珮诧异,摸着鬓边的烧蓝串玛瑙珠花,道:“这个时候既非午膳也非晚膳,怎么送了点心来?”
    李玉道:“皇上说了,这几日皇后娘娘出游辛苦,便找些地方点心来请娘娘品尝,以慰辛劳。”
    说罢,一行人放下东西,便出去了。
    容珮细细看了一遍,为难道:“不是甜的就是咸的,都是好吃又黏牙的东西。这么多可怎么吃得完呢?”
    如懿苦笑道:“你还不明白么?皇上在原不在吃东西的时候送来这些,只是为了提点本宫,紧紧堵着自己的嘴,不必多言。”
    容珮心头一紧,试探着道:“皇后娘娘问了昨夜笙歌之事?”
    “你也听见了,那些隐隐传来的词调唱的是什么淫词艳曲?令贵妃昔日以昆曲博得宠幸,好歹那是雅乐。可皇上如今取乐的,都是什么?也太不知保重了。”
    容珮只得婉转劝道:“只要皇上不是过分,皇后娘娘就睁一眼闭一眼吧。日子难熬,可不都是这样熬。”
    如懿睨她一眼,酸湿道:“容珮,你从不说这样的话。”
    容珮想了想,认真点头,“是。说这样的话,于奴婢是违心,也是真心。奴婢真心希望娘娘好,不愿娘娘再受苦。”
    如懿握一握她的手,“海兰留在宫里主持事宜,容珮,也唯有你真心待本宫。”
    容珮笑道:“奴婢这条命是皇后娘娘捡回来的,自当一切为了娘娘。”
    如此一日,也到了夜间时分。皇帝依旧没有翻牌子召嫔妃侍寝。这便意味着,泛舟上的艳事,会照旧而起。
    彼时如懿正卸晚妆,容珮取过白玉梳掠鬓,一一替她卸去发上沉甸甸的金嵌宝插梳、点翠云纹簪、金蔓枝攒心紫莹玉珠花、掐金象牙骨扇钗,最后是一支温腻厚润的白玉凤凰,尾羽上垂落一串串青玉碎和红宝石粒子。然后将她绾好的一头青丝放下,用梳子蘸了茉莉花和桑叶煮的花水蓖得清清爽爽。
    派去打探的三宝悄悄进来,立在帘下。如懿一眼瞥见,问:“还是昨夜的水沐萍么?”
    三宝的影子晃悠悠的,显然是有些慌乱。如懿起疑,平静道:“你说就是。”
    三宝素知如懿心性,只得道:“是。水沐萍在御舟上,还有,还有她的六个姐妹。”
    如懿的声线因着惊怒而战栗,“姐妹?”
    “是。”三宝擦着额头汗水,“水沐萍出身秦楼楚馆,虽说是卖艺不卖身,但到底是烟花女子。她的姐妹,自然也是烟花之地来的。”
    如懿回眸,见到容珮错愕得难以置信的神情,想来自己也是如此。心口沉沉地跳跃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寂夜里格外清晰而分明,“备船。本宫要上御舟。”
    南地吹来的夜风凜凜,夹着湖上水汽,清冽而洁净,扶起了如懿的裙裾。傅恒带着侍卫过来,目送着如懿上了小舟,竟也不发一语,只是遥遥观望。到底是他身边的侍卫沉不住气,问道:“大人,前头仿佛是皇后娘娘上了船,不会要找皇上吧。这御舟上有……这可要坏事了。”
    傅恒沉思片刻,断然道:“咱们要防备的是刺客,又不是皇后娘娘。再说了,皇后娘娘找皇上,也是天经地义的。不必咱们理会,往后更不许提及这些秘事。”
    侍卫们唯唯诺诺,只得缄口不言。
    三宝与容珮一脸惴惴相随,并不敢相劝。如懿抬起头,望着十八的月瓣。偶有轻风吹皱水上月华的倒影,涟漪澜澜。远处山如眉峰聚,在舟行的荡漾中拖曳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墨色长影。
    湖上静悄悄的,凉风习习拂面,隐约传来初开的花香。那是不知名的花气,浓郁而芬芳,几欲醉去。湖上传来的女子的歌声柔婉清亮,越来越清晰,引着她遂渐靠近御舟。近舟旁是一大株粉色的蘸水桃花,一半开在水上,一半开在水里,在夜风中袅袅摇动,偶有落花曳下,一点两点,随流水飘零。
    如懿的猝然到来,让守御舟的侍卫碎不及防,却也不敢阻栏,眼挣睁看她下了小船上了御舟,连李玉与进保也不敢劝阻。李玉担忧地望了如懿一眼,轻轻摇头。
    如懿知道,李玉是在劝她。可是,来不及了。从她成为他妻子的那一刻,他的荣辱便与她紧紧相共。
    方行至船阁中,浓郁的脂粉香气便扑面袭来。如懿从外面进来,觉得那和暖浓腻的香风如拳头一般兜头兜脸砸在脸上,击得她头晕眼花,半晌才定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朱颜绿鬓,粉面含春,二八丽姝,窈窕绰约,宛如一片片彩云依在皇帝身边,不,彩云都露出了雪白轻绵的香肌,盈满御舟。其中一个偎着皇帝,指着肩头衣衫上一蓝云团龙纹,调笑道:“皇上是天子,经您圣手触摸,妾身铭感五内,特意在上衣肩头绣上一条小团龙,以志皇上恩宠。”
    还有歌女咿咿呀呀地唱着香艳曲调,惹得众人前仰后合,咬着丝绢哧哧地笑。如懿静静地掀起帘子观望,脑中翻腾着嘈杂的音调,宛如针刺一般。想着那最美的一个,大概便是水沐萍。的确是很美的女子,不似宫中女子的矜持,一个个可远观可亵玩,世俗得无比亲切。像章台绿柳,可以随意攀折。
    不知是哪把娇媚女声“呀”地唤起,引着众人发觉了如懿的到来,齐齐望向了她。
    如懿的声音如船檐下悬着的小小金铃,是凌冽的清脆,“夜已深,皇上倦了。你们先行退下吧。”
    众女燕燕莺莺之声戛然而止,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欲从服色妆容揣测她的身份。
    最初的尴尬已然消散,皇帝并无中止兴致的意味,坐直了身体笑吟吟道:“皇后夜来雅兴,陪朕同乐吧。”
    如懿觉得肌肤上起了一粒粒的小粟子,恶心不已。她保持面容的平静,“臣妾深觉夜来劳碌,想起皇上还为民间之事烦忧,所以特来请皇上回寝殿安置。”
    船阁中灯火皎胶耀耀,将这舱内的一人一物都映得清白分明,无处可躲。有女子敞着肩头,目色轻佻,望着她似笑非笑,似乎等着看一场好戏,未有一人肯动身。便有一小巧艳妩的女子衔着艳红丝绢一角,偏着头,晃得雪白耳垂上两枚翠玉嵌红宝石叶子耳坠滴答晃悠,“皇后娘娘这样子,像不像咱们阁子里来捉拿官人的大妇。除了凶悍,别无用处!”
    另—个搭在她肩上,柔柔道:“可别这么说,人家是皇后娘娘呢。”
    艳女们咬着耳垂笑得暖昧,皇帝饶有趣味地听着,并无阻止之意。心头便有怒气,如翻腾若奔,如懿强忍着烦恶,徐徐环视,侧身让出门口,冷淡道:“请吧。”
    皇帝大为扫兴,又发作不得,只得挥手道:“皇后命你们回去,便回去吧。”
    为首的靓丽女子福身告退,“那妾身等明日再来。”说罢,一个妩媚眼神抛去,便是如懿也心旌动摇,险险不能自持。
    有女子擦肩而过,随手折下湖色冰纹瓶中一朵晕紫含笑簪在发间。那花朵只在野外开放,芳香幽幽,也不知是谁寻了来插瓶。花的颜色衬得面容娇艳欲滴,有种湿漉漉的滑柔。晕紫含笑浓郁的香气萦绕鼻端,一丝一缕,浸染五脏六腑,一副皮囊都似香气渗得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