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谈却苦笑:“额娘未必喜欢这门婚事。”
    和恪有些吃惊,永琰会意,解释道:“你还不知道额娘的脾气?什么都想要最好。喜塔腊氏并非如富察氏、钮祜禄氏一般乃名门望族。额娘终究抱憾。”
    和恪这般韶龄女子的心境,并不如嫔妃一般辗转求存,一心博宠,何况她天性温和,自以为天之骄女,自然不喜那些阴暗心思。听得生母的心事,她也只是摇头, “难怪嫔妃不服,内外命妇笑话,额娘确是贪心不足了些,还背着杀害皇额娘的嫌疑。这些年,也不怪七姐姐厌恶额娘。”
    儿女不言父母是非,和恪这番话,其实有些重了。永琰很明了她的处境,和恪以和硕公主身份嫁入兆惠府中,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尊贵无匹。可这些年,谁不在私下说一句,这样好的女孩儿,若是出自颖贵妃或是庆贵妃的肚子,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了。
    和恪说完,也有些黯然。她一身浅紫云纹折枝桃花笑春风的锦袍,衬得面容如晨间凝露的青莲,明媚恬静,不可方物。永琰暗暗想,其实他们的生母很少有这般恬和的容颜。太多的欲望,自然让母亲的面庞明艳无匹。可那样多的欲望,任何人都不会喜欢的吧。[花。霏。雪。整。理]
    永琰抬头望着宫苑冬日暗沉沉的天空,默然叹了口气,便往永寿宫去。
    永琰来时,嬿婉己经打扮停当,看不出常年卧病后那种消沉的气色。永琰循例问了嬿婉安好,又关心太医用什么药,便道:“额娘若是夜里能睡得安稳,这病就先好了五分了。”
    嬿婉怎能安睡,一闭眼,就想起那年深夜,皇帝疑云深重地看着她的眼。那是噩梦的初始。
    嬿婉笑笑,敷衍了过去,但见儿子只低着头,便道:“你七姐姐和九姐姐是女孩儿,婚事额娘不能置喙也就罢了,可你是额娘的儿子,怎么不能由额娘说了算?想想真是心酸。”
    她难得见儿子,私下相处,难免吐露心事。
    永琰还是低着头,好声好气地分说:“额娘,喜塔腊氏门楣不低。”
    嬿婉一提起这桩婚事,就颇有怨言:“那也不是出身富察氏、钮祜禄氏这般八大姓氏的家族。她阿玛不过是个副都统,实在对你无所助益。”
    永琰赔着笑:“姐夫们都是好家世,圣旨已下,任谁也不能变更了。额娘宽心,想想您已经是皇贵妃,还有什么不足的?”
    嬿婉想说什么,忽然气息急促,春婵熟练地替嬿婉抚着背心,递上一粒药丸,嬿婉才有继续说话的力气,“都说母凭子贵。额娘已经是皇贵妃,还能贵到哪个地步?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没有一日能睡得安稳。若真有登上后位那一天,也算能松一口气了。”
    原来病到如此,还有这般念想。永琰垂目望地,益发不肯抬头。是了,他不肯抬头,是有几分害怕,害怕抬头看见生母脂粉过于浓重的面孔。为了掩饰病容,云鬓高髻点满了珠翠琳琅,精心修饰的容颜用浓腻厚重的脂粉紧紧绷住,不见一丝细纹,却也让人看不出本来面目。嬿婉喜用百合香,房中大把大把地燃着,以掩盖常年药草充斥的气味。那药气裹着香气,直冲得他睁不开眼睛。
    还是不看的好。
    嬿婉未曾察觉儿子的心思,絮絮道:“旁人都喜欢额娘己经贵到了极处,这些年外人看来,我顺风顺水,没有一样不如意的。可额娘觉得自己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语中心酸,永琰如何不知,可他能劝慰什么,许诺什么,只得道:“额娘素日保重,心思轻些便好了。儿子,儿子改日再来看您。”
    嬿婉也知道,儿子不能在永寿宫逗留太久,免得皇帝生疑。可这般急促离开,她又怨尤无比。眼看着儿子出去,一颗心空落落的,更没了依靠。想了半日,恍饱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偏是记得不清不楚,还是春婵吞吞吐吐提起,是嬿婉母亲的生辰。多少年了,她也早是没有父母垂爱之人,便是亲兄弟佐禄,也早不来往了。佐禄并非不清楚母亲是为谁而亡,对这个亲姐姐,恨之入骨。
    心沉沉地跳跃着,每一下都带着抽搐的悸痛。这种痛,这些年,她也熟悉了,习惯了。心痛之下是最深的失意,兄弟不成兄弟,儿女不像儿女。便是母亲在时,对她又有几分真心关爱?她这般想着,瑟缩着身体往墨狐大裘里钻去,希冀得到一点温暖。殿内虽然燃着数个炭盆,地龙也传来融融暖意,或许久病孱弱,她还是觉得冷。窗外己经刮起了朔风,击打着暗红的窗格,嘶鸣于幽长复幽长的宫墙。那风声,和数十年前并未两样。那时候,哪怕自己再卑微,也有人真心怜惜,只是这辈子唯一对自己真心的那个人,己经死了。被自己亲手害死了。
    嬿婉怔怔地想着,两行淸泪,无声婉蜓而下。
    第二十九章 幽梦
    海兰跪坐在佛像跟前,久久地,一下,又一下,缓缓拨动着手中的碧玺佛珠。若不是这样滞缓的动作,提示着她还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那么一身暗蓝半就宫装的她,与一株枯朽的草木全无分别。
    婉嫔示意宫女退下,缓缓步至海兰身边,轻声道:“愉妃姐姐,我的日子过得和你没有两样,叫我来瞧瞧你,跟瞧我自己有什么不同呢?”
    海兰慢慢地睁开眼,逆着光吃力地分辨婉嫔昏暗而模糊的容颜,莞尔轻笑:“宫里的老姐妹没几个了,大潜邸里一起出来的,也唯有我和婉嫔妹妹你了吧?”
    这一句,便勾起了婉嫔积郁的伤心,叹息如秋风,“这么多年,也就姐姐还肯惦记着我。旁人眼里,咱们俩喘着气和不喘气了是一个样儿的吧?”
    海兰蓄得长长的指甲剥剥地触在古旧的青石砖地上,发出枯哑的涩涩声。那声音在静得可怖的殿里,有着茫远和细微的回声,听得久了,便也没那么寂寞了。她淡淡道:“这么多年,是多少年了?离皇后姐姐杭州断发之日,已经快十年了吧。”
    婉嫔默然垂下花白的首,掰着枯瘦的手指,暗金色的戒指在暗寂的殿内闪着昏而淡的光芒,“是啊。翊坤宫娘娘断发之日是乾隆三十年闰二月十八,是要十年了呢。”她艰难而苦涩地笑了笑,“翊坤宫娘娘离世多年,如今宫里敢提起她的,也就只有咱们老姐妹俩了吧。”
    海兰瞥她一眼,笑容幽淡如幽夜的昙花,“你倒不怕?”
    婉嫔不自然地笑笑,摸着斑白的鬓发,“一辈子无子无宠,有什么可怕的?我便是在宫里说上一日的翊坤宫娘娘,怕也无人会来理会吧?”她侧耳,凝视听着窗外热闹的鞭炮声,已经是正月二十五了,宫里的热闹还没退呢。那鞭炮声好听是好听,就是听着闹心。“咦?谁宫里唱着昆曲呢,真是好听。”
    海兰伸出手,缓缓抖落暗蓝色绣银线折枝五瓣梅衣襟上薄薄的尘埃,“是令皇贵妃传了戏班子,只是除了晋嫔爱应酬,没去几个人。”
    婉嫔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九月初九是她的生辰,今年五十大寿,皇上总会给她热闹下。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到底儿女争气,都有了好出路。”
    海兰懒懒道:“九九重阳,她也真会挑出生的时辰,难怪这么有福。”
    婉嫔有些感伤,“说来愉妃姐姐的生辰是五月初四,我的生辰是十二月二十,除了内务府还记得送一卷银丝面来,怕是谁都记不得了。有一日皇子起了性子,不知怎么派人送了十卷湖州进贡的丝绸来,喜得我不知怎么才好。谁知送绸的太监却说皇上是贺我的生辰。那一日明明才十月十四,与我的生辰风马牛不相及啊。”她自嘲地拍了拍手,“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一辈子都这么过了,倒也算了。”
    海兰之着地上的软垫蒲团起身,点燃一束香高举于额头前,淡淡道:“自从姐姐过世,我便再没有过过自己的生辰。乌拉那拉如懿既死,活着的珂里叶特海兰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要不是念着翊坤宫曾嘱咐我不得轻生,要不是为了永琪留下的遗孤绵亿,要不是为了照拂姐姐的永璂,我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