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情!”
    “班上尉,当年坠机,你原来生还。”
    “是,我浑身鲜血,爬出舱位,昏厥,由众乡民联手把我救活,我躺在床上三个多月,他们用土方替我续骨,缝合伤口,把我自死神手里抢救回来。”
    琪不出声。
    吴家成轻轻说:“你为何不与军方联络。”
    “手头并无联络设施。”
    “和平之后呢。”
    “我已成为舜村人,不久结婚生子。”
    雷琪看家成一眼,不知说什么才好。
    家成把他的任务说一遍。
    老人喃喃说:“八万五千名失踪军人,每一个都要寻回。”
    “正确。”
    “我不想回去。”
    “可是——”
    “我已找到乐土,这么些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舜村乡民只望茶叶在早春不要结冰,初夏可有好收成,我不愿再回到那好勇斗狠,强权称霸的地方。”
    吴家成耐心说:“班上尉,这是我职责。”
    老人回复镇静,“我明白,你要做你的工作。”
    “我抱歉。”
    “年轻人,你的坚毅,叫我钦佩。”
    “不敢当。”
    “这位琪琪,是你的爱人吧。”
    吴家成腼腆,“她也是该次‘英勇’任务的法医。”
    “呵,女孩任法医,世界确在演变。”
    “班上尉,舜村也正进行现代化。”
    “这叫什么,时代巨轮……年轻人,你可熟悉赫胥利的‘美丽新世界’?正是那样。”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
    雷琪说:“班先生你可是要休息?”
    “你们还有话要说?”
    “我们想采一个涎沫样本,请张开嘴。”
    老人张嘴,可以清晰看到,他缺了左上颚一颗门齿及犬齿。
    “劳驾。”
    “琪琪,我们让班上尉休息。”
    “家成,你先出去,我还有话要说。”
    家成退出,心中却纳罕。
    老人微笑,“漂亮的女孩,你有什么疑问?”
    琪蹲到他面前:“当年,你可爱美妮?”
    老人点点头。
    “你可曾告诉她,你会永远的爱着她?”
    老人叹气,又再次点头。
    “后来,为什么你没回去与她团聚,她伤心地怀着你的孩子,日子极不好过。”
    “但我死过一次,我的生命,属于舜村,我不知道她那么艰苦。”
    他深深懊悔。
    琪琪低头,“美妮随后改嫁,你可觉遗憾?”
    “那人肯定对她很好。”
    “我也那样想。”
    “我们的生命,充满遗憾。”
    琪琪忽然流泪,“为什么,那样短短数十年,如此多磨难苦楚。”
    老人看着她,“美丽的女孩,你不知痛苦是何物。”
    琪掩面,“我知,我知。”
    “少校在门外张望,你跟他走吧。”
    “你原谅美妮改嫁?”
    “我非常喜悦她得到幸福,她是个好女子。”
    琪琪渐停饮泣,她已获得答案。
    她站起告辞。
    老人轻轻说:“要珍惜今日,要呵护吴少校。”
    “我明白。”
    “再见两位。”
    雷琪走出竹门,恍如隔世。
    天已蒙蒙亮。
    琪紧紧抱住家成。
    家成这时觉得琪似一只小猫,没想到她平时英气逼人的外表下有着如此柔媚一面,吴家成自觉幸运。
    “你怎么了你。”
    “家成,背我下山。”
    “你与老人说些什么?”
    “我有太多关于生命的疑问。”
    “可请教父母亲,老人与世界脱节已久,已登仙界。”
    “你原来这样多嘴啰嗦。”
    家成咧嘴笑,“哦,刚刚戴上婚戒,已经找到缺点。”
    琪靠在他颈后,手臂搭住他圆厚肩膀上二头肌,她吸气嗅他耳后气息,与他在一起,无论到何处都不计较。
    琪喜欢男人,她觉得女子生命中没有男人是一种不可弥补的遗憾。
    大妹姐在山脚等候。
    “见到了吗?”
    琪连忙站到地上,“见着。”
    大妹姐殷切地问:“你是医生,你怎么看他?”
    “体格大致还好,听觉出乎意料健全,除出高音,听得不错,视力差些,肺功能较弱,心脏工作近百年,算是难得。”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叫大妹姐满意。
    “舜村快要设诊所,医生是志工,听说自外国受训回来,那地方叫澳洲。”
    琪琪微笑点头。
    山路忽然喧闹,一条七彩斑斓的锦龙足十多尺长,随着鼓锣声舞动,一路跳跃着走向村口。
    大妹姐解释:“一早有两大车旅客前来观光,永生夫妇半夜出去做面。”
    琪琪很替他们高兴。
    毛狗奔出,“琪琪。”抱住她腿。
    大妹姐说:“永生同我说,请求你俩多留一天可好,他说少校与组长订婚,要请大家吃饭。”
    琪一怔,看看家成,全村人都知道了。
    “不好打扰——”
    “已经把菜肉都准备妥当。”
    他俩没想到宴会自中午开始,摆下菜肴,有几碟大菜一看便知道早一天就得准备,两个年轻人好不感动,村民在空地摆圆台聚集,共十多桌百来人。
    游客闻讯赶来凑热闹,导游索性让他们就座,他们得知是订婚喜事,纷纷摘下身上饰物相赠。
    一对英籍爱侣羡慕说:“我们也到这里结婚。”
    游客很快坐满两桌,导游合不拢嘴,“以后,每星期举行一次,每人收费八十元”,头脑快,立刻变成生意眼。
    琪琪头戴银冠银梳,家成胸佩大红茶花。
    舜村男女照例唱歌。
    山歌声嘹亮,出自真诚,十分动听,男女两队对唱,一会把歌都唱尽,眼看女方要输,永生嫂忽然排众而出,她用国语开始唱:
    “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下花一丛,龙不转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众女一听,立刻和唱——
    “龙不转身不下雨呀,雨不洒花花不红——”欢呼。
    女队大赢,众人鼓掌。
    一个女游客听得呆了,“说什么,说什么?”
    琪琪解释给她听。
    “嘎!我是华裔,我怎不知有这样的歌,这简直是世上第一情歌。”
    这并不是舜村专用情歌,但谁管呢,大家已经开始喝酒。
    他们欢畅共聚,直至银盘似月亮上升。
    游客们依依不舍乘最后一班车离去。
    家成背着琪琪进屋。
    两人都觉得幸运得不得了。
    家成把琪琪放在椅子上,他蹲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拨开她银冠前的璎珞,只觉爱侣色如春晓,双目似星,真是个美娇娘,琪喝了点酒,不但双颊与耳朵红彤彤,连脖子都是粉红色。
    她把头靠在家成肩上,家成失重,两人滚到地上,他俩拥抱着咕咕笑。
    家成说:“一生人我最快活今日。”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冒失用力敲门,“少校,少校。”
    分明是永生的声音。
    乡民憨厚,如无重要的事,不会无故打扰。
    他们连忙跳起,“什么事?”
    “深夜叫门,请原谅——”
    “永生,什么事?”
    他站在门外说:“晚宴完毕,我见有一味烧猪肉是太祖公所喜,趁新鲜带一碗到山上,只见太祖独自坐着不出声,不知怎地,气息比往时弱,他见是我,只说一句话,他说:‘与少校说,我将葬在舜村。’”
    吴家成连忙穿衣,“我们上去看他。”
    永生说:“我也不放心,索性把他背下山如何?”
    雷琪说:“我也去。”
    原来大妹姐就在门口静候。
    她一声不出挽着雷琪,另一手执拐杖,与他们上山。
    一路上无人开口说话。
    乡民比城里人更容易接受天意安排,他们接近大自然,对于生死荣枯有不一样见解。
    他们默哀。
    一路上山,不知怎地,这条路也许已经走熟,本应比平常漫长,却反而缩短,他们很快到达茅屋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