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头去,看到舅舅双手插在裤袋里正看着她微笑。
    他应该晚上回来,一觉睡醒,又是自己人,不着痕迹。
    “之之,劳驾你上去一趟,把我那叠镭射唱片带下来,我好还给人家。”
    之之搂着舅舅肩膀,“搬回来吧,告诉你,这幢老房子快要卖掉,届时大家想住都没得住呢。”
    “卖,”季力大吃一惊,他当然对老房子有感情?“为什么要卖?”
    “来,我慢慢说给你听,一起走吧。”
    季力傻住,卖房子?廿多年来,他已经把它当作家,他搬来时陈知刚刚出世,陈氏夫妇一有应酬,他就帮手照顾小外甥。
    陈知胖,小小粗粗的腿滑稽兼可爱,大人只事给了点点鼓励,双手在他腋下耸一耸,他立刻会得不住弹跳起来,季力私下叫他弹簧脚。
    老房子一卖掉,连带这一切宝贵的记忆也一并卖去,季力忽然觉得身边有些什么仿佛离他而去。
    之之见了暗暗好笑,“你对这所移民急售的老房子有何留恋,你对本市都好似毫无感情。”
    季力冲口而出,“之之,你去问你祖父,房子要卖啥价钱。”
    之之大惑不解,“你根本不喜欢该幢房子,时常扬言要一搬为快,舅舅,别冲动。”
    也难怪之之,季力惭愧地低下头,这些年来,他任性,放肆,意到心到,比年轻人还要鲁莽。
    之之笑说:“还有,我还以为你要移民亚勃郭基呢。”
    季力不出声。
    之之同她的小舅舅说:“在老屋里住下去,一辈子拿不到护照。”
    “我们从详计议。”
    之之指指脑袋,“思想忽左忽右,扭拧过度,会发神经。”
    季力啼笑皆非。
    舅舅一时的荒唐语到了中午,渐渐放大,占据之之的心房,挥之不去。
    之之跑到母亲的店里去。
    季庄正在吃寿司饭盒,之之见到顺手拈一块揩油。
    “你赶来干什么?”
    “妈妈我有事同你商量。
    季庄点点头,又是商量,一听到这个词儿她就伤感,不由得放下食物,看着女儿,大概是要结婚了吧,所以急急赶来通知母亲。
    季庄呵季庄,她同自己说,要往好的一方面想,乐观一点子女迟早要结婚,这种时节办喜事名正言顺一切从简,明年或许就可以迎接新的小生命来这世界。
    眼看之之张开嘴来宣布,没想到她说的却是:“妈妈,爷爷的房子值多少?”
    季庄一怔,“你问这个干什么?”
    “妈妈,”之之趋前一点,“我们合股把它买下来。”
    匪夷所思,季庄张大嘴。
    “这种老房子此刻至多千元一平,算它两千五百元好了,老爸已经向政府借贷付了百分之二十首期,我们再将它再按一次,把款子交给祖父,然后按月摊还,管它付二十年还是二十五年,并非不可行。”
    季庄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做,她的心活动起来,嘴里仍然不说什么。
    “妈妈,你意下如何?”
    “买下来,”季庄微笑,“这是港人一贯口气,除出钱一无所有,只得动辄收买一切,敢情好。”
    一直叫要去买一个新香港从头来过,现在连之之的口角都效仿这种豪气。
    ——多少钱?我们付现金,现在就付,马上给,即刻可以出当日本票。
    这是本港新移民在温哥华及三藩市买房屋时之豪情,豁出去了,无所谓,恣意地花。
    “妈妈你在想什么?”
    季庄回过神来,“资金有限,把多年节蓄扔到老屋,我们就寸步难行了。”
    之之了解母亲的顾虑。
    季庄很幽默的说下去:“我们家也闹人才外流,你舅舅,你哥哥,连你在内,都不晓得几时飞到高枝头去,如何集资?”
    “这可以慢慢商量。”
    “还有时间吗,你姑姑下星期就要同你爷爷来开谈判了,比英国人还厉害呢,要屋,不要人,管你们住客死活,老屋易主是易定了。”
    “妈妈好像很悲观。”
    “是,我失望透顶,同你祖父母一起熬过多少难关,到头来用不着我们了,把我们扔下就走。”
    季庄在女儿面前,总算透露一点心声。
    之之倒底姓陈,不由得说:“老人家也有难处,怎么再带一大起人齐齐走呢。”
    五0年代已经走过一次,巾身藏着几两黄金,带着七岁的陈开友以及五岁的陈开怀乘了三日三夜的硬铺火车南下。
    这个故事之之听过多遍。
    祖母一边拍扇子一边讲,声调是愉快的,说到要紧关头,偶而会激动一下,但倒底都是过去的前尘往事,如老宫女说起天宝旧事,疼痒都远远的。
    谁会想到又要面临一次切肤之痛。
    季庄笑一笑,“肯替人着想是一种美德。”
    之之指指双肩,“轮到我们来担此重担了。”
    傍晚,之之找到哥哥,向伊探听他的财政状况。
    陈知正淋浴,莲蓬头哗啦哗啦,一时没听清楚妹子说些什么,及至弄明白了。裹着大毛巾出来,笑道:“我哪里有节蓄?”
    “一毛钱都没有?”
    他回到房间更衣,之之跟进去。
    陈知用力擦着头,“我是有一点余款,但已经有正经用途。”
    “咄,什么大事,说出来听听。”
    陈知坐下来,递一页剪报给之之。
    之之低着头:流亡学生生活拮据,并不好过,仓卒间没有带钱傍身,经济出现困难,因有亲人尚居内地,既不好露脸,又不便寻求特殊庇护,第三国家居留限期将届,处境困难。
    之之抬起头来,很快就发觉资本主义社会可怕的一面了,亦不是他们可以想像的丑陋。
    “你打算发起救援运动。”
    陈知点点头。
    “长贫难顾。”
    “助人为快乐之本。”
    “假如家人更需要你呢?”
    陈知不过犹疑一下,之之已经指着她说:“非要找个大题目来干大事不显得伟大,家里有急事不理,又算是那一门的英雄好汉。”
    陈知把一本银行存折扔给妹妹、“我不管你有什么用,一半一半好了,你不让我管闲事,我不会安心。”
    陈知走近窗户,轻轻掀开窗帘,“之之,过来。”
    “什么事。”
    “楼下那个穿西装的男子天天傍晚在此地徘徊,你有没有注意到。”陈知有点紧张。
    之之沉默地在帘子缝中张望一下,松口气,“就是灰衣黑领带这个?”
    陈知烦恼地说:“他一连十天八天都在楼下监视人。”
    之之笑,“岂止岂止,起码已有三五个月,人家在等隔壁内座的司马小姐,司马夫妇不喜欢这男生,嫌他的职业猥琐,不让上门,故此他只得站门外等。”
    陈知大奇,“你怎么知道?”
    “通街都知道这事,钟点女工告诉我的。”
    陈知有点尴尬,缓缓坐下。
    “哥哥,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记得,没有人会记得,切莫杯弓蛇影。”
    陈知轻轻说:“我老觉得似被人跟踪。”
    “你多心了。”
    陈知用手搓着面孔,不敢告诉妹妹,他甚至做梦看见头戴红星帽的军人破门进来抓人,把他自床上拉起来,不给他更衣,强逼穿内衣裤的他立刻走。
    梦境是这样真实,他觉得痛,也可以感觉到背上爬着的冷汗,邻房尚传来之之的哭叫声。
    哥哥,哥哥,她尖声大叫,哥哥不要离开我们,叫得陈知心肝撕裂。
    他额用沁出汗珠。
    之之看到这种情形,不禁说:“你要本要看医生,我知道有几位新闻从业员因受不住压力困扰正在接受精神治病。”
    “之之,”他忽然同妹妹这样说:“我们几会识干戈。”
    之之讪笑,“我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口头禅一直是‘秋瑾是秋瑾,我是我’,未必就此百战百胜,但我确实知彼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