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她夸张,才不,同学的本领太高强了,叫她来做,她才办不到。
    新鲜的菜肉云吞一盘盘做出来,大家垂涎三尺,连孤僻的陈知都被吸引,他说他要三十只。
    之之觉得这便是优质生活,有得吃有得穿,身体健康,晚上睡得着,一家子相亲相爱,自由自在,之之愿意这样过一辈子,但是环境不再允许。
    鲸吞着鲜甜的食物,之之忽然悲从中来,眼睛发红,掉下泪水,大家看着她,她佯装咳嗽。
    于是祖母笑说:“吃得太急,呛住了。”
    大家都附和:“之之,去喝口水。”
    之之乘机放下碗,跑到厨房,额角顶住冰箱,痛快的哭起来。
    陈知进来,视若无睹,“我来找辣油,父亲与我无辣不欢。”
    他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低声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所以我们要争取一个合理的政制,建立理想的国度,使每一个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里吃云吞。”
    之之转过头来,“那要多久?”
    “谁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干下去,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一代一代干下去。”
    之之泪如泉涌,“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许要到海枯石烂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我们不会气馁。”
    “那么,你还会结婚生子吗?我有没有机会做刁钻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妈?”
    “姑奶奶,我保证你不会失望。”陈知笑答。
    之之擦干眼泪,“我胃口尽失。”
    “去,上楼去休息。”
    之之的床头放了一只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浅浅一点滴水养住十来廿朵白兰花,香气扑鼻,注满斗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国,享受与苦难都不一样,本来喜新嫌旧的之之第一次体会到新不如旧。
    张学人的电话来了,他正在应酬,趁吃完热荤还未上鱼翅,偷偷跑出来同女朋友讲几句。
    “不要闷,看看电视,我替你录的动画三国志呢,精彩绝伦。”
    之之听他的话,扭开电视机,荧幕正在播放一套医学资讯片集,已经到第四集,之之没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将起来。
    姑姑推门进来,惊问:“这是什么节目?”
    之之抬起头,“你怕?怕我关掉它。”
    “不,”陈开怀走近,“抢救早生儿?”
    “是,”之之苦涩地笑,“千方百计地,整组医护队,出尽百宝抢救二十三个星期出生的胎胚。”
    “为了什么,五个多月的早产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怆地答:“因为国家爱人民,早生儿也是小国民,人民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
    “之之,你感触太多。”
    之之鼻子发酸。
    “是的,”她说:“我触景伤情。”连忙转到另一个广播台,看到的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年纪念大游行,色彩缤纷,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两姑侄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过半晌,陈开怀强笑道:“真受不了,一只生锈塔一百年没塌下来也要搞活动庆祝,我们哪一样不能比,千年的长城,万年的秦俑,什么都有,唉,从来没想过值得表扬。”
    之之站起来,“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着,看完这一段再说。”
    “喔唷又是他。”
    是的,又是他,都快成为新闻片王子,只见他嗡着鼻子不耐烦地对观众说:“香港人把我的头像印在汗衫上,是对我的一种侵犯。”
    陈开怀忍不住说:“你的偶像不领情。”
    “他不是我的偶像。”
    “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陈开怀讲得直接了当。
    “对,我们没有经验,太过热情,忽略后果,所以受伤。”
    陈开怀说:“这统共不像精刮聪明的港人。”
    之之答:“百密必有一疏。”
    姑姑自告奋勇洗碗,之之独自上街闲逛,天还没有黑到尽头,半弯新月已挂在天边,在霓虹灯照耀下,本市并没有真正天黑的时候,之之在晚风中穿着短裤背心走下山去。
    半途已经觉得有人尾随。
    之之蓦然想起陈知的忧虑,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组或五人小组钉紧了他们?
    她拐弯,后边的人也跟着转弯,还似加紧脚步:要追上来的样子。
    之之发急,幸亏迎面有两位军装皇家警察巡过来,之之如获至宝,唉,大不列颠再不济,还培训出真正的英雄来打救老百姓。
    那两位年轻英俊的警察见之之神色有异,立刻一左一右护住她。
    “小姐,不用怕,”又对住她身后钉梢者说:“你,站住,有什么企图?”
    之之从来未曾如此感激过。
    多年来她享受着权利而不自觉,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贵。
    被截查的也是一个青年,并无反感,笑咪咪拿出证件,客客气气地解释:“对不起三位,我晔光广告公司设计组人员,我见这位小组适合拍我们的一只运动鞋广告,才冒昧想同她攀谈。”
    之之瞪着他,她相信他,她有第六感觉,这年轻人同她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港人,的的确确是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
    警察用对话机查过他的身份证与驾驶执照,向陈之说:“小姐,电脑的资料显示他所说—切属实。”
    之之松口气,轻轻说:“不,我不拍广告,请你走开。”
    那年轻人略表失望,耸耸肩离开。
    陈之郑重向警察道谢鞠躬,警务人员受宠若惊,带着笑容道别。
    回到家已是半小时以后。
    她母亲挨在旧丝绒沙发上读报。
    之之过去说:“光线不对,这样下去会训练成夜光眼。”
    连忙拉来盏落地灯帮补。
    一开就被母亲啐:“这下子皱纹雀斑可织毫毕露。”
    之之细细看母亲,“妈妈,头发最好剪一剪,染一染。”
    季庄扔下报纸,叹口气,“今年夏天这么难熬,谁还有心思妆扮。”
    “不,我思想搞通了,日子反正要过,愁眉苦恼,不如眉开眼笑,一念之差,云泥之别,我才不与自己作时,妈妈,明天我们去弄头发。”
    “人家会笑我们无聊。”
    “谁,谁敢笑我?这是自由社会不是,你管我无聊还是无知,我自得其乐,有何不可。”
    “好好好,有道理,明天一起去。”
    之之取出一叠本票,交给母亲。
    季庄大讶,“这是什么?”
    “我们合资打算将房子买下来。”
    “呵,你居然坐言起行。”
    “当然,”之之自豪,“新人事新作风。”
    “数目还差很远呢。”季庄有点感动。
    “你与父亲当然是大股东。”之之笑。
    “这一笔是张学人的,你收了他茶礼,就要成为他家的人。”
    “才怪,叫他搬进来,做我们家的人。”
    “厉害,”季庄点着头,“你打算怎么样立规矩治他?”
    “三跪九叩,斟茶倒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嫁你父亲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满肚密围,你看现在,简直就是陈家老奴。”
    “可是我们都爱护尊重奴隶。”
    “也只有你肯用甜言蜜语哄撮我了。”季庄叹息。
    “妈妈,把我们的计划告诉爷爷。”
    季庄说:“等他先开口不迟,还有,把款子还给学人。”
    “妈妈——”
    “没有商榷余地,”季庄板起面孔,“我若真的要收礼金,十倍这个数目还不行。”
    之之涨红了脸,“是,妈妈。”
    这女儿长到廿三岁,还异常小样,算得十分听话,季庄甚觉安慰,头脑简单的女孩子往往最幸福,命运也跟着单纯,有什么不好?要那么多生活经验干什么,历尽沧桑又没有勤工奖,直接自父家走进夫家,最理想不过。
    季庄最爱这个女儿。
    她不介意之之迟些结婚,好留在母亲身边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