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之按住她的手,“我们夫乘新缆车。”
    吴彤苦笑,小女孩真有兴致。
    之之说:“祖母说,她廿年居西湖侧,满心以为日日可去西湖,谁知缘悭一面,你多久没乘缆车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上来,罕纳地看着腕粗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吴彤的表情凄凉。
    当年她父亲在德辅道中历山大厦上班。
    街名与屋名,统统由洋名翻译过来,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城市发生如许深切的感情,实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说不舍得,吴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说:“吴阿姨,回来吧。”
    吴彤如梦初醒,“什么?你说什么?”
    “回来做我与陈知的舅母吧。”
    吴彤忽然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许我可以控制他。”
    吴彤一怔。
    这时候,缆车正慢慢驶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艳照人,车中日本游客忍不住纷纷发出赞叹之声,频频把照相机举起。
    “太迟了。”吴彤别转脸。
    之之温柔的声音油丝般钻入她耳朵:“大家那么熟,且把那无关紧要的自尊搁一旁再说,我们家一切都是现成,买几件新家私即可结婚,老爷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实在需要你来撑场面,还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迟疑。”
    吴彤不相信这样的体己话会出自年轻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脸,泪水自指缝泻出。
    之之递一块大手帕给她。
    “不要嫌弃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问:“这是谁的名句?何经何典?我没听懂。”
    “到哪里去找季力。”吴彤没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这不就是他吗。”
    缆车停站,车门打开,之之伸手一指,吴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西装客轻盈的来。
    这不是季力是谁!
    吴彤睁大双眼,疑幻疑真。
    之之连忙识趣地把座位让给舅舅,她退到最后一排去,坐在日本妇女身边。
    只见季力开头没有说话,隔些时候,轻轻在吴彤耳边倾诉起来。
    之之在后座做一个陶醉的观众,缆车摇摇晃晃,更衬托得此景此情无限浪漫。
    其实季力说的话一点也不罗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环,同吴彤说:“石头是小一点,货真价实是卡地亚出品,别的牌子你也不会收,徒然自讨没趣。”
    一言道尽吴彤一贯的虚荣与幼稚,她不禁饮泣。
    四周的日本游客静寂下来。
    “你不嫌弃的话就戴上它吧。”
    吴彤手颤颤接过戒指,一滑,指环落在地上,随倾斜的车厢往后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滚到脚边、便从容的拾起它。
    谁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弯腰拣起指环,一看,惊艳地嚷:“卡地亚!”
    吴彤总算找到同志了。
    这时季力到后座来找回指环,轻轻说一句“失而复得”,便往吴彤右手无名指上套起。
    众游客拍起手来。
    缆车抵达山顶。
    之之下车前看着舅舅与舅母笑一笑。
    张学人在总站等之之,立刻迎上来。
    之之向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号。
    学人吁出一口气,很中肯的说:“他俩童心未氓。”
    之之默认。
    他想回到她身边,她又不能将他忘怀,于是之之做了一点点手脚。
    “剧本编得很好。”学人说。
    “谢谢你。”之之微笑。
    “你看,旧咖啡店已经拆卸。”
    之之觉得无味,“下山去吧。”
    “他们呢?”学人问。
    之之答:“自由发挥演技。”
    她把本票还给学人。
    喜事很快地办起来,同一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辕北辙。
    季庄最高兴,慷慨地送两张飞机票让他们到巴黎渡蜜月,弟弟终于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灵。
    陈开友连忙说:“一个星期的酒店费用意我身上。”
    陈家老祖母有点困惑,“季力决定娶那名狐骚臭洋妇?”
    之之连忙说:“不,不是那个,是娶吴彤阿姨。”
    陈开怀心想:我结婚的时候,众人毛巾都不送我一条,可见亲疏有别,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陈知十分开心,“患难见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头偕老。”
    季庄点点头,“这回子狗嘴真的长出象牙来。”
    买到飞机票,他们就飞走了,浑忘护照及居留权,留待日后慢慢再搞。
    之之送完这一对,很愉快的说:“爷爷奶奶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没有太多不舍得,陈老太脸上变色。
    加上一早季庄去银行办妥手续把现款套了出来存进老太太户口,老人更有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一拍两散。
    陈开怀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几把握服侍得两老称心如意?已经骑虎难下。
    之之不理这些,问母亲:“你们可有举行婚礼?”
    季庄摇摇头,“穿件光鲜点的衣裳注册了事。”
    “没有后悔?”之之很替母亲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轮不到它。”季庄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丽的白纱。”
    季庄笑,“照他们外国人俗例,女方家长要负担婚礼全部费用,你饶了你老爸吧。”
    之之辩曰:“我们现在很好呀,吴彤阿姨也入了股,这间屋子,人人有分,谁也不欠谁,谁都不用看谁脸色,应该藉一个盛大婚礼来庆祝我们家人建家。”
    季庄且不理之之歪理,只是指着她笑。
    之之面孔渐渐深红,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里生意并无起色,季庄抽空替季力去看家具。
    通街大减价,是买家天堂。
    手边有现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面似乎平静,又像渐渐恢复常态,所有暗涌恐怕要待年底才会露出来。
    季庄猜想弟弟弟妇两个时髦人受过惨痛教训后已学了乖,不再口口声声要十九世纪装饰艺术式家具。他们大抵已经体会明白,虚假的排场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们买下一房朴素英式乡村款实木家具。
    季庄说:“之之,把你的睡房让出来,打通了给他们做起座间,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里去?”之之大声抗议。
    “你祖父母一走,楼下便是你的天下。”
    之之十分满意:“妈,我不要哥哥,我情愿要姐姐,姐姐对弟妹最好。”
    季庄反问:“为什么要等人对你好,为什么不主动对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听过没有。”
    之之益发觉得母亲是正人君子,十分钦佩。
    家里边为这对新婚夫妇动起工来,本是装修最佳季节,大太阳,干燥,贴墙纸,髹油漆,都最好不过,三行师傅又比较空闲,工夫交得准。
    陈开怀大惑不解,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吃喝嫁娶,还有,劳师动众地装修新房,莫非是疯了。
    故同嫂子说:“港人好像少了几条筋似的,怎么,就这样算啦,忘啦,束手待毙?”
    季庄看小姑一眼,一言不发站起来打算走开。
    老太太叫住媳妇:“装修的事你并没问过我,天天敲敲打打算什么?”
    季庄心平气和地答:“这房子现在由我作主,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应该让她住得舒服点。”
    季庄一转身与装修师傅商量天花板颜色去。
    之之吐吐舌头。
    她祖母一时回不过神来,可不是,是她甘心退股放弃这间祖屋,现在反主为客,哪有权发表意见。
    因气不过,老太太对嬉皮笑脸的孙女儿说:“你越来越像你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