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力停一停,“对,老太太说要回来住。”
    “她本来就在这里住。”吴彤懒洋洋。
    “你会习惯一屋子都是人?”
    吴彤答:“季力,季庄可以应付的人与事,我都可以学习应付。”
    季力十分感动。
    吴彤另有一个想法,多年来她独居生活,太平盛世繁花似锦的时节,倒也罢了,至怕失意寂寥,孤清得难以形容,她会有恐惧,怕将来年老衰弱之体万一有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现在陈家有老有少,热热闹闹,不知多好,吴彤欢迎这个转变,试想想,出门不用带锁匙,回家只要伸手揿铃。
    吃的是大锅饭,三餐正餐之外,还有上点心下点心宵夜,吴彤好比加入一间制度完善的大公司,一切不用操心。
    为自己打算了这么多年,她乐得休息。
    听说陈老太每个月都会拿私蓄出来炖冰糖燕窝,凡是女眷,人人有分享用。
    不因这甜品矜贵,吴彤也是赚钱的人,洋派的她亦全然不相信一种小鸟用涎沫筑成的巢有什么营养价值,但是由老太太来照料小辈这种细节,感觉却非常好。
    吴彤忽然问丈夫:“你怎么会想到结婚?”
    季力不耐烦,“女人最讨厌的时候便是人次又一次说这种废话的时候。”
    吴彤噤声。
    嘴角一直挂着甜的笑容,在该刹那,无论前途是明是暗,她都是快乐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陈之捧着电话如热锅上蚂蚁般发问:“来得及吗,来得及赶回来吗?”
    陈知给妹妹老大白眼,接过电话,问母亲:“奶奶心情好些没有?背脊的皮肤敏感怎么样?”
    之之在一旁顿足。
    季庄在那边同儿子说:“一言难尽,奶奶像是老了十年,脸颊都陷下去。”
    “怎么搞的。”
    “回来再说。”
    “对,张学人父母周四返澳洲,约会不能改期,之之毛燥之极。”
    “我们明早就上飞机,你叫之之放心,还有,告诉她,世上除出陈之,还有其他的人存在。”
    陈知笑,“算了,母亲,她就快出嫁,一了百了,管她呢。”挂断电话。
    陈之追问:“你讲我什么坏话?陈知,你嚼什么蛆,你胆敢离间我们母女感情。”
    陈知看着妹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细想去。”
    兄妹俩撕打着出门。
    陈知受家国情怀纠缠,被逼忍气吞声,只能佯狂玩世。
    之之一直紧紧算着时间,飞机回航大抵需要十三小时,在公司里她不忘找学人诉苦。
    学人十分镇定,“伯母说可以就可以,她惯于办大事,懂得把握时间。”
    “那么多事堆在一起发生,”之之呻吟,“顾此失彼也会有可能。”
    学人大笑,“没有事,还算香港,还是香港人?”
    真的,天天添增新的,更多的压力,全世界压力之都排第三名,不要以为第一第二是纽约与东京,才不,第一是黎巴嫩的具鲁特,第二是爱尔兰的具尔法斯特,两地都是长期战区,第三使轮到香港。
    “松弛一点,之之,”学人笑,“双方父母是否在场其实并不重要。”
    之之作深呼吸,紧张的时候最有帮助,她大力吸气,吐气,
    然后抱怨说:“如果有朝一日生癌,便是这件事故害的。”
    张学人无奈,摇头,笑。
    季庄不会辜负任何人所托,她如期返港。
    之之在候机室看到母亲一个箭步上去拥抱。
    季庄看到女儿没有化妆的素脸,觉得之之异样地小,长途飞机的劳累使季庄精神恍惚,意旨力未能控制时空,“之之,”季庄抱住女儿,只当伊十三四岁,“之之,妈妈在这里。”她仍是女儿全能的母亲。
    之之转过头去,看到祖父母,愣住。
    岂止老了十年,简直像掉了包,两老一向精神奕奕,神色十足,没想到往外国兜一个圈子回来,威头尽数打倒,脸容憔悴,神情萎靡。
    之之百思不得其解,照说温哥华是个好地方,天气通年凉爽,居住环境上佳,食物中蔬果海鲜肉类应有尽有,莫非两老受到人为虐待?
    之之不由得松开妈妈的手过去扶住祖母,谁知老太太怔怔地挂下泪来。
    之之第一次看到祖母流泪,她是个一向受尊敬,有威严的老人,之之震惊,天,祖母受了什么样的委屈。
    一行数人,拥撮着两老回家。
    祖母一进屋,便走入房间,闩上门,再也没出来。
    之之想同母亲说活,只见妈妈倦极累极地摆摆手,不欲多讲。
    她只得去找父亲。
    陈开友有点烦,“之之,你为什么不学哥哥,他从来不理闲事。”
    之之承认:“我同哥哥差得远,我特别爱寻根究底。”
    陈开友对女儿说:“这件事已经近去,不要再提,只当没有发生过,才是最聪明的办法。”
    他用一大块热毛巾,裹住自己的头脸。
    “俩才能有没有被人骗钱?”
    陈开友拉下毛巾,“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把姑姑当什么人。”
    之之这才放下一颗心。
    虽云钱财身外物,非到必要,谁原舍弃。
    陈开友叮嘱女儿:“别在爷爷奶奶面前提这件事。”
    “是。”倒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水土不服,明白吗?”
    “明白,明白。”之之唯唯诺诺。
    陈开友见她如许调皮,不禁笑出来。
    是夜众人见只有远忧,没有近虑,已经心满意足,不由得沉沉睡去。
    只有之之,因第二天是大日子,睡到半夜醒来,转侧数次,有点紧张,便去自己失眠,起来找东西吃。
    到了楼下,之之看到祖母一人坐在漆黑的客堂中,一下接一下地扇着扇子。
    之之故意放响脚步,走近祖母身边,蹲下来。
    老人握住孙女的手,“之之,”她的声音很恍惚很迷惘,“告诉我,我是真的回来了吗?”
    “当然,”之之讶异,“你此刻便在家里。”
    “之之,”祖母疑惑地看着她,“可是我的肉身也回来了?”
    之之打一个冷颤,她明白祖母的意思,祖母误会自己还魂。
    可怜的老人,她一定受了极大刺激。
    之之替祖母打扇,“你累了,一觉睡醒,就知道真的到了家,奶奶,明天是我订婚日子,你若休息足够,便与我们一起吃顿饭。”
    除老太握住之之手不肯放。
    “奶奶,我替你斟杯茶。”
    除老太惯喝的玫瑰普洱放在一只白瓷罐里,之之熟悉地执了适当分量,用开水冲开,再加半杯冷水,她捧着杯子,服侍祖母一口一口喝下去。
    之之边帮祖母捶背边问:“舒服点没有?”
    除老太点点头,闭上双目,“是,我是到家了。”
    之之把祖母扶进房,老人的脚步不如往日利落,竟有点蹒跚。
    “好好睡,明天见。”
    之之小时候发烧,祖母也是这样看着她入睡,现在轮到小的来照顾老的。
    之之觉得这间老屋似有魔力,离开它,即失去生趣活力,不管是祖母也好,舅舅也好,最后还是要回来才能心身安乐。
    之之走到天井,采摘一碟子白兰花,放在祖母床头,这样,即使在梦魂中,也知道是回了家。
    之之猜想新移民多多少少会有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感受。
    香港这个上范,要忘却要搁在脑后,都不容易。它会悄悄上心头,在伤怀日,寂寥时,奈何天,盘踞不走。
    可怕。
    之之睡过了头。
    “懒之,”有人出力摇她,“嫁过去还这么着,丢尽陈家的脸。”
    之之朦胧地申辩,“奶奶——”她揉着双目。
    奶奶,是奶奶的声音,之之跳起来,双臂挂住祖母的脖子,哈哈哈地笑,祖母恢复常态了,感谢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