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开到荼靡 > 第8页
    我暗自出神。
    “王小姐二号线。”外边叫。
    “啊。”我连忙接电话。
    “我是左文思。”
    “是,”我问,“怎么样?”
    “今天出来拍照。小杨都准备好了。”
    “我在上班。”我提醒他,“而且上次说好星期天的。”
    “下班后?”
    “累得眼袋发黑,有什么好拍。”
    “不要紧,憔悴有憔悴之美。”
    我从来没美过。
    “已经答应好我,你可不能出尔反尔。”
    他真有办法。
    “我可以早一小时下班,不过,你要答应曹小开,替他设计运动服。”我说。
    “这曹某真死心不息,好,我替你想想。”左文思说。
    “真的?那我三点可以出来。”
    他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松一口气,但愿下次左不要叫我拍照。我并不美,而且根本不上照。
    就算准时赴约,他也永远说他已等了很久。
    “谁相信。”我说道。
    “你瞧这胡髭,”他指指下巴,“都是等你的时候长出来的。”
    他一向会说话。
    那是著名的。
    我下楼去见左文思的时候,他倒真的已经等了很久。
    三点钟我接了一个电话,说公事说足二十分钟,再收拾一下,共花掉半小时。
    但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双手插在袋中,微笑地看住我。
    真叫人心软。
    天还是灰暗,下毛毛雨,混着工业区飘浮着的煤灰,脏得离奇。
    不过他的姿势一点也不像站在小贩摆摊与工友出入的地方,他像站在初春的巴黎,在狄拉贝路的咖啡站外。
    他说:“你看上去很好。”
    “我今天穿了新衣。”
    “漂亮的裙子。拉夫罗兰?”左文思说。
    “是。”我说,“姬娜借给我的。”
    “你应该穿我设计的衣服。我们走吧。”他拨一拨我的头发,“头发若留得长些更好。”
    “男人总喜欢女人留长头发,一种原始,毫无意识的喜爱,因为长发牵绊,不利于女人,使女人看上去柔弱,他们高兴了。”
    左文思深深看我一眼,“你太敏感,且疑心太重。”
    我知道。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我问:“你也设计运动装吗?”
    左文思说:“并不,所以拒绝,但曹氏接的都是运动衣订单。”
    “愿意帮忙?”我说。
    “在公事上,我并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左文思说,“我相当精明,不易相处。”
    “私底下呢?”
    “你那么聪明,相信已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他低着头说。
    许久之前,我喜欢观察人的心意,但现在,人家说什么,我愿意听什么。
    我并没有看穿左文思的真面目。我不再有兴趣。
    我说:“我只知道你喜欢我,认为我够资格为你的时装充模特儿。”
    他转头看我一眼,微笑。
    小杨的影室陈设很伟大,看得出落足本钱,这年头做生意讲装璜。
    他有化妆师,把我头发往脑后一勒,开始替我画大花脸。
    画完之后,我一看镜子,吓一跳。
    像等待毒品救急的瘾君子。
    我问:“眼窝真要如此深,嘴唇要这么浅?”
    他们把我头发统统束起,移向一旁,然后使马尾巴开花,像喷泉似洒开。
    左文思问:“如何?”
    “像一只用破了的稻草人。”我说。
    大伙儿大笑。
    我穿上左文思的精心杰作,最喜欢他一件黑色细吊带的绸衣,吊带只绳子般细,随时会断开似的,非常令人担心,于是设计已达到目的。
    摄影师为我拍照。
    一致通过我有最好看的足趾,小小一只只,犹如孩子,不像一些人,穿高跟鞋穿坏脚,拇趾特别弯曲粗壮。故此叫我赤脚。
    才拍三件衣服,我已嚷累,不肯再往下拍。
    我还以为一小时可以拍妥,这样下去,难保不到天亮,我已经在这影楼里耗了三个半钟头。
    左文思说:“你现在知道模特儿不好做?”
    我咕哝:“会计师亦不好做。”
    正在这个时候,摄影助手说:“淑东小姐来了。”
    我一抬头,看到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浅笑着进来。
    我有点意外。
    这种时间走上来,且人人认识她,不见得是客人。
    那么是谁?
    只见她头发剪了最时尚的式样,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与她的年龄不甚配合,但看上去并不觉太不顺眼,面孔保养得很好,但毕竟四十是四十了。
    她是个很优雅的女人,看得出环境极佳,身上配戴都尽其考究之能事,一只小小的鳄鱼皮手袋,最斯文的鲸皮鞋,左手无名指上戴一枚大钻戒,手表是时兴那种古画样式的,密密麻麻嵌着宝石。
    谁?
    左文思的秘密情人?
    我暗暗留意文思的表情。
    他不甚愉快,淡淡地跟她说:“你怎么来了。”并没有欢迎的意思。
    我深觉诧异,她是谁?
    我尽量不把那个“谁”字露在面孔上。
    “我路过,在楼下碰见小杨的秘书,她说你们在这里工作,我猜想你们或许会肚子饿,带了些点心上来。”她十分温柔地说。
    左文思仍然是那种口气,“我们没空吃。”
    这个人是谁呢?
    左文思是个极其温柔礼让的人,我不能想象他会对任何人这么不客气与这么冷淡。
    况且这个人又这么温驯低声下气地待他。
    我有点看不过眼。后来一想,关我什么事?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他的心事。
    我别转面孔,乘机到更衣室去换衣服。
    到穿回我旧时衣服的时候,那位女客已经走了。
    可怜的女人。
    小杨低声说:“你不该这么对她。”
    左文思不出声。
    “她实在关心你。”小杨说道。
    “别理我。”
    “文思,你也要想想,你之有今日,还不是她给你的。”
    左文思刚想说话,见到我出来,便住了嘴。
    事情就很明白了。苦学生在他行业中要爬起来占一席位置,没有人提拔一把是不行的,于是这位女士慷慨地运用她的权力,而左文思得到他想要的,也付出代价。
    事后,事后总是一样的。
    他认为他不再需要她,而她也再留不住他的心。
    真可悲,这种老套的故事不时地发生,而当事人好此不疲,欲仙欲死地乐在其中。
    没想到清秀的左文思也是其中一名。
    我说:“改天再需要我的话,你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找到我。”
    左文思说道:“签一签这份简单的合约再走,每小时你可得到一百五十元的酬劳。”
    “大买卖。”我笑说。
    小杨说:“别忘记,走红之后,另作别论,人总得有个开始。”
    左文思面色甚坏,适才之兴高采烈全数为那女人扫走,他颓丧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小杨当然也看出来,他说:“来,韵娜,我送你。”
    “我也不用人送。”我扬扬手,“各位再见。”
    小杨拉住我:“胡说,来,我同你一起走。”
    他替我穿上大衣。
    下楼时我看了左文思一眼,他如遭雷击似的,幻成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小杨说:“他非常情绪化。你同他不熟,没有看过他发脾气吧?吓死人,工厂有一批衣服做得不理想,被他逐件推到电剪下去剪得粉碎,红着眼,疯子一样。”
    “他们艺术家是这样的。”我说。
    “文思可不承认他是艺术家。”
    我说:“左文思说他只是小生意人。”
    小杨说:“你很清楚他。”
    他并没有提到那个女人是谁。
    我也没有问。
    不是我欠缺好奇心,而且我与左文思不熟,犯不着追究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