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一梦无期 > 第11页
    后来他读懂,她其实是怕,怕虹嫣生不出小囡来,他因此有二心。所以待他好的同时也一遍遍敲打他,强调他的出身,滕师父的恩情,无非是希望他能认清自己的位置,就算虹嫣大了五岁,又不能生育,但不管怎么样,总归还是他高攀。
    然而不论到底是谁高攀谁,现在他跟虹嫣,好像完全成了僵局。
    白天在老人跟前能正常交流,到了夜里,熄了灯,他睡沙发,她睡床,彼此没有半句话。
    看起来好像是谁也不肯让步,他却晓得,其实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单方面在置气,这也是最让人灰心的地方。
    这日傍晚,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滕家母女迟迟不见家山回来。
    到七点多钟,党爱珍一面收拾着碗筷,忍不住道:“该不会是我昨夜里话说多了,有哪句正好戳到他心筋了。现在回想起来,他昨天的脸色好像是有点不大对头。”
    虹嫣没响。
    转眼八点三刻快九点钟,他还没回来,党爱珍看看钟,禁不住又摇头,叹了口气说:“我人是啰嗦点,但都为了你们好。想不到他的心眼这么小。多说多错,好心没好报,我算懂了,以后什么都不说了。”
    深夜,滕华良下了夜班回来,虹嫣听见动静下楼,问他知不知道家山去了哪里。
    滕华良说:“家山阿哥打电话到厂里,说他姆妈病重,所以他下午就告假坐船回去了。”
    家山一去好几天没音信,滕家人干着急,一日早晨,他终于发了封电报回来,说他姆妈昨天夜里过世了,他还要在老家再多待一段时间。
    滕华良夫妇唏嘘,商定好明日一早出发去吴淞码头坐船,就出门复了电报。
    第二天,天还没亮,党爱珍刚起来,却见虹嫣已经洗漱完毕坐在桌前吃早饭,整顿好的旅行包搁在沙发上。
    党爱珍有些不大确定地问:“嫣嫣,你跟了一道去,身体能吃得消吗?”
    虹嫣先没响,埋头吃早饭,过了一会儿却握着筷子抬起头,些微烦躁地反问:“吃药了怎么吃不消?”
    第8章
    江水和天一样,呈现一种浑浊暗淡的灰褐色,前后都忘不见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风光,虹嫣看久了,甚至怀疑起船其实并不在动。
    船舱里密不透风,有点发闷,她不知道怎么睡了过去,不知道怎么又醒了过来,从四周围的嘈杂说话声里,迷迷糊糊辨认出她爸妈的声音。
    “这下麻烦了,起雾了。”滕华良说。
    “这一来不晓得要耽搁多长时间,触霉头。”党爱珍说。
    虹嫣朝船窗外望,果然看见乳白色的浓雾罩着江水,什么也看不清。
    船舱的喇叭里反复播放因雾暂停航行的通知,恢复时间未知。
    无止尽的等待让人心焦,党爱珍去小卖部买东西,滕华良上甲板去看情况,虹嫣一个人坐着,将要再度睡过去时,突然听见一阵歌声,循声望过去,看到一群小囡,十二三岁样子,穿着一式一样的校服,在一个老师模样的人带领下唱着歌。
    她靠在座位上默默听,心思慢慢的,好像回到第一趟坐火车的那一年,少有的兴高采烈的时候,她也是唱歌的一员,旁边坐着周履冰。
    虹嫣已经不大会想起周履冰,这会儿却自己困到了一个问题当中抽不出来:她最早见到周履冰的时候是在几几年,70 年,还是 71 年?
    她想不出个究竟来,但是周履冰一家人最早的样子,连带着那段岁月,却在脑子里一点点清晰起来。
    弄堂最里的位置,黑洞洞的一室户,谁也说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在哪一天突然搬了过来的,只知道这条弄堂从此多了一个清扫工,周履冰的爸爸,每天天不亮就拿了把扫帚,弓着背脊默默从头扫到末,还多了一个厕所清洁工,周履冰的姆妈,大热天里提着水桶,把爬过蛆的水泥地面冲洗过一遍又一遍。
    周履冰大她两岁,瘦,个头高,走起路来贴墙根,天没黑的时候坐在门槛上,天暗下来就在路灯底下,不声不响埋着头,手里永远捧着一本书,活像某个公园里一座看书的雕像。
    这家人的缘由她早在别人嘴里听过无数回,周家爸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只因特定时期犯了特定的错,从此天上地下。
    虹嫣有的时候不得不多看几眼周履冰,只因为他们的头上都扣着一顶“修”的帽子,属于不被集体接纳的一员,来来去去都总是一个人。
    他们还有共同点是读书用功,但虹嫣觉得自己远及不上周履冰,他是好像除却了书本,已经寻不到其他任何慰藉。
    75 年初,周履冰爸爸的事情似乎迎来了一丝转机,然而他姆妈,那个可怜女人的疯病已经覆水难收,她早已不再扫厕所,正常时候一个人木呆呆地坐在家门口,发起病来要拿绳子扎住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