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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糊的小学徒开了门:
    “找谁?”“卢友文先生!”“楼上!”我们沿著一个窄窄的小楼梯,上了楼。这才发
    现楼上用木板隔了好几间,卢友文住在最后面的一间,正靠著厕所,走过去,扑面就是一阵
    浓烈的臭味,使人恶心欲吐。我心想,住在这样的地方,难怪要生病!到了门口,小双又深
    吸了口气,才伸手敲门。“谁?”门内传来卢友文的声音。
    小双靠在门框上,闭了闭眼睛,无法回答。
    “豁啦”一声,门开了,卢友文披著一件破棉袄,站在门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满脸
    的胡子,深陷的眼眶,尖削的下巴,我一时几乎认不出他来。只有那对漂亮的眼睛,仍然闪
    烁著一如当年的光芒。看到我们,他呆住了,似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对
    小双“努力”的“看”过去,呐呐的说了句:“好奇怪,难道是小双?”
    小双拉著我走进屋内,关上了房门。她对卢友文凝视著,苦苦的凝视著,嘴角逐渐浮起
    一个勉强的微笑。
    “是的,是我,”她轻柔的说。眼底充满了痛楚与怜惜,声音里带著微微的颤栗。“不
    欢迎吗?”
    卢友文的眼睛张大了,惊愕、困惑,和迷茫都明写在他的脸上。但是,一瞬间,这所有
    的表情都被一份狂喜所取代了,他张开了手臂,大声说:
    “如果是真的,证实它!小双!因为我最近总是梦到你来了!”小双纵身投进了他的怀
    里,用手攀著他的脖子,她主动的送上了她的嘴唇。立刻,他们紧紧缠在一块儿,热烈的、
    激动的拥吻著。那份激烈,是我一生也没见过的。小双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热力,和全心的感
    情,都籍这一吻来发泄净尽。更似乎想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吻中注进卢友文的身体
    里。卢友文更是狂热而缠绵,他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用手牢牢的箍紧了她,好像只要
    他一松手,她就会飞掉似的。
    终于,卢友文抬起头来了,他眼里蕴满了泪光,他捧著小双的脸庞,不信任的看著她,
    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好像才真有些相信,这是小双了!他的眼光渴求
    的在她脸上逡巡,好一会儿,才低低的说:
    “你来了,是表示原谅我了吗?还是同情我?是李谦告诉你的,是吗?他说我病了,是
    吗?其实我很好,我只是过度疲劳,我很好……哦,小双!”他叫:“如果我生病能使你来
    看我,我宁愿生病!”小双的牙齿咬紧了嘴唇,她几乎要崩溃了。但她始终勇敢的直视著
    他,好半天,她才放松了咬住的嘴唇,激动的、幽怨的、低哑的说:“友文,你好狠心,离
    开这么多年,你连一点消息都不给我,你好狠的心!”卢友文惶恐而慌乱。“在我没有拿出
    成绩来以前,我还能给你消息吗?离婚那天,你是那么坚决,那么锐利,那么盛气凌人,我
    如果再拿不出成绩,我怎能面对你?小双,你记得……”在水一方48/49
    “我已经忘了!”小双说:“我只记得我们美好的时刻!”
    “别骗我!”卢友文哑声说:“我不能相信这个!我们在一起,何曾有美好的时刻?我
    做了那么多的错事,给了你那么多的折磨……哦,小双!”他大大的喘气:“你还在恨我
    吗?告诉我!”“如果恨你,我就不来了。”
    卢友文的身子颤栗了一下,狂喜燃亮了他的脸。
    “小双,你知道吗?人在失去了一样珍宝之后,才知道那珍宝的价值!这些年来,我反
    覆思索,有时竟不相信自己会做错了那么多事!”他用手指抚摸小双的面颊。“小双,你真
    有这样的雅量吗?难道你还能原谅我吗?我想过几千几万次,我一定失去你了!我不能要求
    你做一个神,是不是?我给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个神都不能忍受的,怎能再要求你原谅?你
    用离婚来惩罚我是对的,失去你我才知道多爱你,这些年来,我只能刻苦自励,所有的思想
    和意志,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写一点东西给你看!我写了,你知道吗?这次,我是真的写
    了,不是只说不做!”他住了口,望著她。小双的大眼睛里,泪珠终于不受控制的涌出来,
    沿著面颊滚落到衣服上去。卢友文凝视著她,逐渐的,他的眼眶潮湿了,猝然间,他把小双
    紧拥在胸口,哽塞的说:“小双,小双,我那么爱你,为什么总是伤害你?我为什么总把你
    弄哭?小双!我到今天才承认,我根本不值什么,我的骄傲、自负,都是幼稚!我的张狂、
    跋扈,只是要掩饰我的无能!我欺侮你,冤枉你,给你加上种种罪名,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发
    泄者!小双,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来,我痛定思痛,只觉得太对不起你!可是……”他忽然
    推开她,脸色因兴奋而发红了。“为了重新得到你,我写了!我真的写了!再给我三个月时
    间,我可以把它写完!”他冲到桌子前面,拿起厚厚的一大迭稿纸,放在小双手中,像个要
    博老师欢心的孩子一般,他说:“你看!我是真的写了!”小双低头看著那迭稿纸,她翻开
    第一页,似乎相当专心的在阅读,只一会儿,她眼里已充满了泪,燃满了光采,她把那迭稿
    纸紧紧的、珍贵的压在胸口。她郑重的、坚定的、热烈的望著卢友文:“你已经做到了我所
    要求的,现在,我来接你回家去!”
    卢友文屏息片刻。“我有没有听错?”他问。
    “没有听错!”小双扬著眉毛。“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有成绩拿出来,就是我们破镜重
    圆的一天!”
    “可是……”卢友文急促的说:“我还需要三个月时间,预计再过三个月,我可以完成
    它,等我完成了……”
    “你应该回家去完成它!”小双严肃的说:“除了当一个作家之外,你还是个丈夫,而
    且,是个父亲!”
    卢友文又屏息了片刻。
    “你保证我没有听错?”他怀疑的问:“你保证你还要我?”
    小双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嘴唇,她的面容好庄重,好高贵,好坦白。“来找你以前,
    我是出自怜悯,看了你的原稿,我是出自尊敬。友文,我诚心诚意,要你回家!因为,我爱
    你!”
    于是,在外双溪畔,小双和卢友文重新组成了一个“家”。他们的房子就在水边,早
    上,他们采撷清晨朝露,黄昏,他们收集夕阳落照。小彬彬从早到晚,把无数笑声,银铃般
    的抖落在整栋房子里。那时期,我经常往他们家跑,卢友文工作得很辛苦。回台北后,小双
    曾强迫他又去医院检查过,结论完全一样,药物只能帮助他止痛,因而,他似乎已有所知,
    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拚命在把握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常想,如果他们当初一结
    婚时,卢友文就能和现在一样努力,即使到今天,卢友文仍会得病,也可多享受好几年的甜
    蜜。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幸福,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卢友文在两个月后,就完成了那本
    著作。书名叫《平凡的故事》。小双奔波于帮他印刷、校对,和出版。那时,卢友文已十分
    衰弱。一天,我去看他们,卢友文正坐在躺椅中,在水边晒太阳,小彬彬在芦苇中嬉戏。卢
    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他一直若有所思的在想著什么。当小双拿药来给他吃的时候,他忽
    然拉住小双的手,微笑的望著她说:
    “谁帮你找回了那个坠子?我猜,除了朱诗尧,不会有第二个人!他一直心思细密,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