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场表演将在半小时后开始,工作人员正提着水桶打扫表演区,给海豚海狮喂食。皮球滚到了池子边缘。此情此景,总叫她想起本科时候,自己常去的那间水族馆——恰好是她和幸村曾去过那间,乱糟糟的生活里,她偶尔也放空大脑,随便假设——如果当时继续游戏,如今她会在哪里?如果当时抓住了幸村的手,那么现在的生活,会不会有一些不同?
    这一瞬间的旧景浮现,幸村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很感兴趣,问:“怎么帮?”
    “我想到如果真要变成姐姐,和你这样一个校园偶像谈恋爱,肯定会很不开心,就迅速释然了。”如同引鱼上钩,她露出微笑,“你不要不相信,我是认真思虑过的,我甚至还在脑海里导演了我们分手的二十种可能结局。每一种都是我甩你,每一种都合情合理。然后我就想,现在这样也很好啊,还纠结什么呢?”
    *
    他们没有再看一轮海豚表演,而是走到外面,买了一小份白菜,在水池子边上喂海龟。明黄色的“动物凶猛”告示牌,愈发衬出海龟皱巴巴的臭脸,早川使坏,有意把白菜扔到它背上,等另一只凑上前,两只海龟围绕一片白菜,当即干起架来,她乐呵呵地看着,结果被溅了一身水。
    幸村的表情很显然是“你活该”。早川翻遍全身上下五个口袋,掏出一张餐巾纸,将就着擦干,只听幸村问:“去哪里可以看到你的作品呢?”
    “吓死我了。什么作品不作品的。”早川嗔怪,“你这样我会以为是编辑催稿。给个萝卜再给根大棒。”
    她大学时候写稿,宛如母亲经营旅游博客般认真,不仅有正文,还有采访手记,为此一并学了如何排版、如何写网页代码。幸村听着有趣,要来地址,拿手机一搜,津津有味看了头三篇,往下一拉,问,后面怎么不写了?
    早川说,就是觉得没意思了。最开始还一步一个脚印的,现在横竖没有路,瞎走,当然也就看不到脚印了。
    幸村又问,你觉得你的工作没有意义吗?
    早川没绷住,笑了:“你要这么说,工作本来就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嘛。归根结底,我们故作严肃,还是为了从广告商口袋里掏钱,然后去买广告商宣传的产品——别看我,你也一样的。”
    起初一切都顺利。她闷头写稿,只为自己开心,谁知作业被老师欣赏,改了改推荐给出版社举办的新人大奖赛,编辑姐姐问她要不要来实习,后来又把北海道公益项目的联系人给她,她做了一年志愿者,也写了一年的杂志专栏,回来后,顺理成章读了新闻专业。
    早川不怕吃苦,也总有乱七八糟的灵感。认识的人都说,你很适合做这行。她欣然接受,因为这毕竟是她自我治愈的手段。事情何时悄悄变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后来,自己也厌倦了那些花里胡哨的选题,觉得仿佛一杆子捅下去,插进泥浆,探不到生活混沌的内里。
    她跟幸村说,我们那些稿子,都是有章法的。看着是独一无二的故事,其实无非几种,工科女没有offer,文科女没有未来,30岁御宅族找不到对象,家庭主妇缺少独立人生,知识分子全都躲在清净小楼的角落里冥思苦想,饱食穷民打着狗屁零工在超级都会街头流浪,企业家大部分写成了不起的盖茨比,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后一脚踏空。“这种稿子,一天过五篇,一个月你就厌了。我们说要接触生活,其实叙述框架早就给你定死了。全是人工。比如以前,网球部那个稿,看起来都是事实,但是我来写,和其他人,截然相反的立场,可能就是两种结果。我那是给你们面子,所以会把调子很昂扬,如果压根不看好你们的人呢?可能就会放大‘胜者为王’这个信条的伤害性,觉得输了也是活该。”
    某年情人节,她做情感专题,去采访研究表情包和外籍劳工婚恋的博士生。论文写得极端细腻的人,咖啡店里见面,却是挂着两个黑眼圈,一副委顿模样。她们准备出一期文字稿,一期播客,聊天时开着录音,只听博士生讲完研究经历,慢慢道:你说写这种东西,对你研究对象,到底有多少帮助?
    她被问住。不等回答,那博士生又说:其实是没有的。对吧?你自己也知道是没有的。
    这段话后来没有被剪辑进去。在她,却像是玻璃门上撞了个大包,肿块迟迟不消,一按就是一个浅坑。那段时间她推进一组和养老有关的选题,为此专门去东京当地的老年旅游“蹭”了几天,和那些头发花白的叔叔阿姨一起逛浅草寺。记录他们的衰老,修改他们的衰老,然后拍几张有普利策奖风格的黑白照片发出来,读他们杂志的年轻人肯定喜欢。对此,她母亲表达了直白的不忿,母亲说,你搞那些干什么,你转转我的博客也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