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声音操着澳大利亚口味的英语,在八强赛后采访中对记者说,幸村遇到了瓶颈。他心想,非常正确。但他没有告诉对手,自己每天都会遇见瓶颈。
    他曾短暂地问鼎ATP排名世界第一,在二十四岁时接连斩获两个大满贯赛事。当他站在领奖台前,心中默念未来将要赢得所有大满贯头衔,却听见自己的背部发出一声脆响。疼痛从正中萌芽,向下流窜到臀部,绕行过膝盖,然后和小腿接通,最后击伤他的脚踝。他停一时,牢牢站稳了,然后高高捧起奖杯。
    他心想,大器晚成的幸村,终于错失了身体条件最好的年岁。或许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年岁——在中学时代躺进手术室时,未来的一切便已写在病历本背面。彼时的他尚且不知道:在经历了所有的努力、愤怒之后,在所有这些比赛、训练之后,在每一次场上的跳跃、每一滴汗水后,都将得到相同的空虚和失望。因为不论他赢了多少场,如果他不是最后赢的那个人,便是一个失败者。
    如今他终于能够坦然接受这些,坦然接受那些夹缠着胜负欲的、隐秘的憎恨。因为旧伤发作,今年的赛事,他又要缺席了。他还没有赢得所有大满贯头衔,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等到那一天。然而就像早川说的,处理问题的方法就是,也仅仅是,面对问题本身。
    她好聪明啊。幸村接过老板递来的广岛烧,在早川的注视中一口咬了下去。那眼神流光溢彩,好似昨天晚上,绕过言语设下的圈套,问他,你当年都不问,现在为什么问了?
    好一招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简直是大河剧中的女英雄。他哑然,喝了酒的脸颊烧得像火,于是正好顾左右而言它,敷衍过去。
    这问题迟早等在这里,他是明白的。从请求她假装情侣,真真假假说着“这次轮到我主动的时候”就明白。理智说他从没喜欢过她,然而理智又无法解释,那问题背后究竟埋伏着什么。
    一个吻而已,在假装情侣的范围内,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而且真道歉的话,早川一定会放行。他几次有话想说,她却沉浸在那些适合未成年人的游戏里,拿着飞镖,很执着地瞄准了顶端的气球,说要赢下摆在柜子里的奖品。幸村一个“早川”出口,只换来一句,“你也玩吗?”
    他并不太想玩。于是只好摇摇头,等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终得胜,把那个十分丑陋的粉红豹玩偶塞进他怀中,说,送你。
    我要这干什么。幸村简直不明白。然而重逢后的早川从不给他辩驳余地,于是也只好收下。等他们走走停停,磨蹭着离开祭典现场,幸村手里已拎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早川还把一条新买的手工围巾缠到他脖子上,挽了个结,退后半步,很得意地打量他。摆摊的老婆婆笑眯眯望着他俩,早川一抬下巴,说我男朋友,帅吧?
    “谢谢男朋友,”进酒店时她终于良心发现,然而也只是光动嘴皮子不动手,任他拎着大包小包进电梯,“今天辛苦了。”
    幸村活动活动手指,对她微笑了一下。
    早川说:“你刚才是不是想翻白眼?”
    “我没有。”
    “我感觉到了。”
    “你也没法证明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
    “说起来我从没见过幸村君翻白眼——”早川正说着没营养的废话,电梯门忽然滑开。一张熟悉的面孔施施然走进来,对着僵在原地的两人举起手机。屏幕正中,是加粗的新闻标题和水族馆照片,水母缓缓绽开的粉红色裙边,如同重磅炸弹投在体育频道,腾升而起的硝烟。
    幸村心想,媒体界的朋友,干活速度真快啊。难怪早川度假还加班呢。
    “被拍到了哦。”聪明的相亲对象朝他笑笑,目光已不见初次见面同桌吃饭时的乖巧,然后她把脸转向早川,眼尾飞入鬓角,竟生出几分同声相应的亲昵。
    “为了让我知难而退,找自己高中同学扮演情侣就算了。可是当着这么多摄像头,贸然亲吻和自己没有实质关系的女性,是不是太轻率了呢?”
    *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做人应该真诚。”电梯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早川扭头看着他,目光之中满是谴责,“她要是有心,肯定会去查的。立海BBS上那些帖子又不是摆设,翻翻就知道我俩大概率没关系。”
    女人的共情心一旦被唤醒,就会迅速结成姐妹联盟。谴责瞬间变成揶揄:“你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可能她对你就那么一点兴趣,也不多,说开就好了嘛,你非要‘婉拒’,搞成这样,之后见面,想不尴尬都难了……”
    “是我不对。”幸村失笑,“明明是为了糊弄她,才假装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