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晟平生第一次想,自己是不是错了。
    那时,雄雌等级分化还没有这么严苛。优秀的雌虫总是受人追捧,而作为新一代最强者,再加上那惊鸿一瞥的温柔与漂亮,单阿含这个名字,就能引整个中心区万人空巷。多少人仰慕他、喜欢他、不择手段想要占为己有。
    沈家就是这时认回的他。在他封上将的前三天,命令他嫁于王室,因为沈家雄子想要纳王室的洛凌。
    以此实行,等价交换。
    那场残忍的仪式他在场,直到现在,他都记得鲜血漫过脚背的感觉。雪白的脸上艳红的唇,和颤抖的蝴蝶一样的睫毛,湛蓝的漂亮的头发沾染了落霞的血红,不哭不笑,不怨不哀,哪怕濒死,也那么漂亮那么动人心魄。
    雄父以此告诉他,雄虫的至高无上。
    一柄剑指在他脖子上,洛晟疼得从回忆惊醒。
    刀锋慢慢更深,源源不断的血哗啦啦流下来,沾湿了他的帝袍。
    洛晟纹丝不动,仍像从前的每一次,居高临下笑着,牢牢靠住他的王座,手握他的权力。
    阿清一点一点加深力道,咬牙切齿又那么悲哀。
    他始终……始终记得,阿含骗他说冷,那么热的天,盖了一层又一层被子,怕鲜血渗出来吓到他。记得阿含断了指甲扯掉床边的铃铛,编成玩具,一摇一摇的,苍白着脸温柔笑着,逗他玩儿。记得阿含死前笑说“太阳出来了”,把他支开,不让他亲眼看他死……
    那么多,那么遗憾,他怎么能、忘记……
    大皇子软软垂下头,是死了。
    阿清抽出匕首,踉跄着后退几步。
    他呆怔地站着,并不觉得有多开心,仇人死了,却也早已物是人非,什么都、回不去。
    他像生锈的机器般僵硬转过身,橘黄照在他脸上,晃花了他的眼——原来,是太阳出来了啊……
    眼泪飘过二十年的风雨,终于在这一刻,倾盆而落。
    阿清从不会哭,因为他从不承认自己的失去。
    ……
    洛晟死后,二皇子继位,他与谢钧达成平等协定,颁定了不少利雌条约,又大规模修改了法律条例,裁撤教育园。
    与洛泽下次相遇是洛川继位一个月后了。终端偶然响起,秦时疑惑着接通,那边,是蚊子一样的吱吱声,仿佛发了几个音,却又什么都听不清,最后,是那边传来的挂断声。
    对面未说是谁,他却也隐约猜出。洛泽自那场浩劫后,仿佛整个人都消失了般,再不见踪迹。
    这还是洛泽第一次联系他,不见一见,总是不放心的。
    他找人查了电话来源地,是在中心区贫民窟的茅草屋。
    那里到处结满了蛛网,桌子掉了皮,椅子缺条腿,床褥都是潮湿的,最大的,是排书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角落,还有各种各样仿佛实验的玻璃瓶。
    洛泽的衣服很破旧,头上至上半身围着一块儿深色的布,仿佛见不得阳光。
    他瘦了很多很多,模样像极了洛北。偏亚麻色的头发,一样很大很圆的眼睛,白的病态又小心甚微。只是,他眼睛蒙着一层阴翳,做什么都呆呆的,不会说话。
    四年,还没有从创伤中走出来。
    他给秦时一管试剂就把人推出去,紧紧关上了门。斗篷盖着他的脸,哪怕是见老朋友,都害怕得瑟瑟发抖。
    秦时一时哑言,他敲敲门,轻轻说:“洛泽,你的雌虫都很好,过几天,他们就都从边缘区回来了,来找你。”
    门晃了晃,是里面的雄虫在摇头。
    残阳似火,也似那日血流成河的宫殿……
    ……
    试剂里面是“解药”。雌虫精神力紊乱的解药。
    难怪,王室的虫,哪怕雌虫,都是精神力强悍的佼佼者,唯独洛泽一个,从来都在雄虫精神力食物链的低端。
    血怕是没比他少放。
    ……
    后来后来,政治稳定,“解药”慢慢流通,教育园一点点教雌虫幼崽关于力量、关于自尊、关于守护……虽然虫族专断独权太久,完全改变还要几个世纪的漫长光阴,但是,最难的已经走过,往后,一点一点,都是在向光明……
    洛泽的那些雌虫好朋友都从边缘区回来了,早把他半强半骗诱到中心区光明的宅子里,原来的三皇子宫殿被埋成一座巨大的坟墓。虽然,每次从那里经过,秦时总能看到洛泽静悄悄的呆呆站着的身影,但已经好很多很多了,虽然还呆,却也有了几分活气儿。
    阿清也有了消息。
    前几天,家里收到了阿清的信。很简单的一行字,他说要永远留在边缘区。字里行间,算是放下了。他也在一步步向前走。
    而他自己。
    在奔三十的年纪,秦时终于觉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