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是喜姨?”
    她从崽子金眸里,看见满满的迷惑,有些好笑反问:“不然哩,我看起来像谁?”
    “一个小老太婆。”破财想了想,诚实回答。
    “我像一个小老太婆——”她正欲笑斥他胡说八道,想像力太丰富,却见自己伸出去的手背,上头满布皱纹,不若以前白嫩无瑕。
    她一惊,将双手全摊在眼前,前后翻看,想想定是自己在仙池里泡了五年,难免皱了些……
    —绺雪白发丝,突兀地掠过她眼前,她本能一把握住,忘了拿捏手劲,太使劲拉,自己头皮竟传来扯痛。
    这是……她的头发?
    她拢来整把发丝,撩到胸前察看,一根黑发都没有。
    “原来我伤得这么重……”她喃喃说,一直以为她声音显得苍老沙哑,是身处池底,听觉亦受影响的缘故,不曾细想……还有这层原因。
    “……喜姨?”破财低声喊,语气间仍带不确定,也不明白她在自言自语什么。
    瞥见破财充满忧心的小脸蛋,开喜赶忙先安抚他。
    “没事没事,我真的是你喜姨啦!只是仙元受损,暂时变得有些不大样,养个几年就回来了,皮相嘛,又不重要,哈哈哈。”笑得心酸谁能知呀?
    破财点点头,无论喜姨变何模样,看她还在自己眼前,笑着,说着,他好开心。
    “魔境现在怎样了?玄凤可有派上用场?忧歌他们还好吗?你快同我说说!”比起自己,开喜更关心这些。
    听见她这些问题,破财完全肯定她是喜姨无误!
    破财也积累了好多话想跟她说,于是,一开口,滔滔不绝。
    他说了玄凤初至魔境时,完全不会飞翔的事,体型也小得可怜,不怎么吃东西,忧歌他们如何费神养它、教它、照料它。
    前两年,玄凤总算会飞了,也养大了些,就是白日里贪睡,时常来不及上工,加上还是只路痴,总是飞不到定点,教人颇为伤神。
    还说了烛九阴的眼珠子,引来原主上门索过,那只烛九阴气愤难平,质问眼珠明明是赠予天愚的定情礼物,怎会流落魔境?
    一言不合便与狩夜打起来,一只神魔,一只老魔物,打了十天十夜,不分胜负,烛力阴撂狠话,择日再来。
    这些年,烛九阴就来了三次。
    不过目前烛九阴眼珠,仍高悬魔境夜空,没被拿回去。
    破财还说,忧歌收回照阳及幻阴之力,人便不常在魔境,浪迹四处。
    听说他去过仙界、走过冥城、逗留人间,到任何一个她曾经造访的地方,寻找着她,即便仅仅一抹浅浅喜泽……
    “原来是这样呀……”这些年的空白,开喜总算补了个齐全。
    “我要赶快把喜姨平安的事,告诉狩夜,魔主一定会乐疯了,马上飞奔来见你一一”破财急匆匆想行动。
    “等等破财!”开喜立马阻止他,破财一脸困惑,她支吾道:“你让喜姨先想想,该如何告诉他们……”
    “为什么还要想想?直接说就好了呀!大家都很担心你耶!”破财理所当然回道。
    “……喜姨现在这模样,不想见人。”
    尤其,不想见忧歌……不,想见他,却不想被他看见。
    话本子里写得向来老套,毁容后的男男女女,拚命把自己藏起来,戴面具、戴头纱、戴假皮、带着包袱远走天涯,被看见便是一轮风云变色,天崩地裂。
    她总是一边嚼嘴,边嗤鼻,一边笑着说:“有那么严重吗?”
    轮到自己时,才知道,这道坎,确实难以轻易跨过。
    她揉揉眼,神色微恹,却又强打精神,续道:“喜姨虽然不是靠脸吃饭,往常也非娇俏水灵的美人模样,但是……要用这副面容跟他重逢,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
    她不想与忧歌并肩时,逢人便被问:这你曾孙子呀?生得真俊俏,老人家好福气呀。
    破财是孩子,大人兜兜转转的心思,不甚理解,自然不懂她的纠结,歪着脑袋瓜觑她。
    “喜姨这么问你,若你剪坏了发,变成很蠢很呆的模样,你会不会想等头发重新留长了,再去见狩夜?”开喜简单比喻。
    这么说,破财便悟了,很认真颔首,颔了七八次之多。
    头发剪坏,对崽子来说,是忒大的事呀!
    拿来举例,浅显易懂。
    “反正喜姨也不算毁容,终有一日,能修回原本面貌,只是不知得修多久……”瞧瞧天愚,修了数百年,仍是老态龙钟样,她深深有感,自己前途堪虑呀。
    破财单纯道:“这种小事,我觉得魔主不会在意。”
    呀,他方才忘了向喜姨提,为了她,忧歌和狩夜也打过几回呢——破财正准备补充,开喜已先想好了说词,比他快了一步开口。
    “你就这么同他说好了……我一切平安,尚须一段时日,才能去见他,至于得多长多久,我无法给个日期,若他愿意等我,我定会去找他,若他不愿意等,想另寻他人相伴,我不怪他。”
    听听,自己心胸何等宽阔无垠,都能吞容百川水了。
    然而个中滋味,天不知地不知,只有她自己知,多么的心酸苦楚。
    “……这么说好吗?”破财努力想将她那几句话,背得半字不漏,好完整转述可在心里默念几回,都不认为这些话告诉了忧歌,忧歌会能多放心。
    开喜给他一记坚定颔首,不改原有的答案。
    “对了,千万别告诉他,我变成了这模样……”开喜越说,嗓音越虚软,仿佛终于用尽回光返照之力,慢慢瘫软下去。
    像个树荫下乘凉的老者,不敌睡魔侵袭,陷入一场后小憩的梦境。
    任破财叫唤,也没能唤醒。
    【第十五章 再见】
    每年,仙界各类名目的筵席,大大小小,算算也不下十来次。
    此回的观星宴,并不算特殊盛况,常来说,出席人数亦不踊跃,有空者至,没空者,不强求。
    可有一事,却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在仙界激起好几日的沸沸扬扬。
    从不曾点头答应仙界任何邀宴的魔境之主,竟然主动派人送上拜帖,请求参与观星宴。
    上古魔族“斗神”,不单族名剽悍无礼,多少年轻神辈,仅于书中见识其凶猛蛮横,一场场与神族之战,写来何等惊心动魄。
    那一代牺牲的神族血,足以染红仙池天泉。
    无论往昔恩怨如,两族歇战言和是真,早些年递去魔境的请束,没有上千也有上百。
    此次魔主一改态度,自请出席,拜帖写来真诚和善,仙界实在寻不出拒绝的道理。
    话虽如此,仙界亦不敢等闲视之,这几日,天兵天将越发勤快操练、全数禁休,就连武罗,也换上全副战甲,产肃面庞更加冷厉,针对这位贵客,既不能失礼,又不能失戒心。
    开喜是在每日例行的晨运散步途中,与两名仙婢偶然擦身,听见她们正闲聊此事,讨论着上古魔族之主,会是怎生的丑陋模样、到仙界是否心怀不轨,意图惹事。
    她呆了颇久,两名仙婢何时走远亦不知,脑中只剩这个念头打转——
    忧歌要来仙界了?
    “绝对是为我而来的呀,不然他跑这一趟干么?”
    开喜改不掉的自我感觉良好,一方面嘿嘿得意,一方面,晨曦落下时,投映在地的佝偻影子,又教她不由得沮丧。
    是的,她仍是小老太婆,唯一的差别,她终于被放出仙池水牢,重见天日、重获自由了。
    重见天日到今天,不多不少,又是三年。
    据天愚说法,养仙元这事儿,急不得,她任性挥霍多少年修为,花个同样光阴修补回来,也不算阴了她。
    那可是一段很惊人的岁月呀……她都已经没信心教他等待了。
    “来了也好,我正好能看看他,躲在远处,偷偷看一眼便好。”
    她说完,自己噗嗤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