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姊从不生气的,要是你做错事,好好道声歉,她会原谅你的。”她的小弟与她有几分神似。
    若无累世记忆束缚,在这样单纯、知足的家庭中长大,她会有多幸福。
    “小月说,她要去个遥远之地修行,短时间内无法返家,不过,她会勤写家书回来,你也要跟她一块儿去吗?若是,请你多照顾她……那孩子,虽笑着,又总教人感觉她心里有事。”
    实话多难以启齿,难怪她扯谎,隐瞒死讯。
    勤写家书……该是一口气写满十几年的份,再央托妖朋友帮忙,一年寄一封,佯装她平安无事——勾陈几乎可以确定她会这么做。
    “我得快些找到她,再迟,怕追不上了,她独自一人,我很担心。”
    怕再被她家人留下,耽误行程,他如此回道。
    并非敷衍之词,更非信口雌黄,他是真的担心。
    十六日已减去一半,不再快些,她就要……
    果然,听他所言,他们马上送客:
    “好好……你快去吧。她说,她在南城有朋友,要往那儿去拜访。”
    今早,来到南城外的小镇,寻觅她的气味,找到了,却得到这样的答案——
    “曦月?她昨天下午刚走,说要去神木村。”
    他赶去神木村,她的气息更浓。
    “曦月?她早上离开了,说是要往月湖方向走。”
    月湖、丰叶镇、同心村、夕颜山……她到过,又离开,步履一路南行。
    每到一处,他就会听见她的故事。
    一点,一滴,拼凑起来。
    拼凑她的数世经历、她的种种,在苍茫的人世间,一个人,努力着。
    一个人,踏上寻他之途。
    越拼凑,越觉得……自己像个倔强孩子。
    越拼凑,越觉得……自己的绝情,折磨了谁、辛苦了谁,又爽快了谁……
    为一件小事——
    只为区区一件小事——
    “小事?!我竟然会用这两字,比拟我那时的痛……”他自己都难以想象。
    是因为,她几世的经历,更痛?
    是因为,她默默的承受,让他加倍的痛?
    “曦月,曦月……我已经有多久不敢念出你的名字?不念,不代表遗忘,而是怕念了,就会忍不住——”
    想抱紧她。
    想把她逮进怀里,示弱、哀鸣一般的问她,当初为什么不要他?
    最后,勾陈来到芳草谷外,她的味道在此伫留。
    青青碧草连天,奇美之地,清幽宁静,他无心赏景,只想找她。
    “红宝?”
    熟悉的小名,令勾陈一震,猛然回头。
    会如此喊他的人,只有曦——
    不是她。
    是个眼生的姑娘,身上散发兔儿味。
    “你是曦月的‘红宝’?”金兔儿兀自惊呼。
    她是由发色来猜,这光泽、这浓红,像极了曦月所系的发绺。
    “妳是——她寄信的‘兔儿’?”勾陈也已确定她的身份。
    “我是我是!原来曦月的‘红宝’长这副模样,真俊俏耶……”金兔儿有眼不识“狐神”,毕竟物种不同,“兔神”她才熟些。
    兔精身后有片巨大阴霾,笼罩在魁梧虎精头顶,蹲于树脚下画圈圈的身影,看来哀怨可怜。
    “呜,我就知道……你果然觉得俊俏好……”他这辈子永远也俊俏不起来……
    两人无视那方灰暗,勾陈直至来意:“曦月仍在此?又或者她已往下一处去?有说要去哪?”
    答案若为后者,他便要加快脚步,不能再多耽搁。
    “曦月还在!她人在后山,要和小家伙赏夕阳!”瞧他一脸心急,藏不住焦虑,金兔儿快快说,丝毫不敢延误。
    对于勾陈与曦月的故事,她所知不多,曦月总是淡笑,说她对不起他,说还在等他原谅,其余的,皆沉默带过。
    但“红宝”出现在这儿,就是曙光乍现!
    闻言,勾陈着实大松口气。
    她在。
    “曦月说……她快要死了,她是来道别的……”金兔儿喉一哽,眼眶又红了。以为他不知情,特别想告诉他。
    “我不会让她死!”
    勾陈丢下话,往兔精指着的方向,疾行而去。
    不敢稍有迟疑,怕她下一瞬间又失去踪影。
    芳草谷的后山越发僻静,前方宽阔无阻,远景,一眼览遍。
    日正渐渐西沉,天际一片浓色,橘中带红,瑰丽绝美。
    山湖间,碎金灿灿,洒遍湖面。
    曦月坐在湖畔,夕阳的暖光,同样地洒落她周身,嵌上一层浅金。
    她怀里抱着一只虎兔小娃,膝上枕着一只,其余泽在她左右蹭嬉,不时跑跳,精力充沛。
    她侧颜噙笑,神色温柔,觑这小娃们——它们拥有兔精身形,虎精斑纹,耳长,尾茸圆,牙似虎,小爪锐利,各源自于爹娘遗传。
    怀中的那只,追咬她的发辫,觉得发辫挠痒痒,很是有趣。
    “你喜欢这个呀?”她捉起发辫往小娃脸上搔,逗笑小娃,小虎嘴一张,咬住不放,轻轻拉扯。
    她一点也不心疼,俐落削下黑发辫,给小娃当玩具。
    “喏,送给你。”
    膝上的小娃见状,也学着去咬,咬向发侧的红丝,努力想扯下。
    “这不行,这是曦月姨姨最最重要的东西,要留着陪伴曦月姨姨。”
    她轻笑阻止,却不吝惜另一条黑发辫,动手削了下来,赏予另一只小娃。
    削去的长发,只剩及肩,被微风拂乱,无损她的笑,轻快、溺爱。
    “要记得曦月姨姨哦,别太快忘了我,好吗?”
    反正全是身外之物,送给孩子们玩,不可惜的。
    “我真是急到发蠢了!她身上有我的发,要找到她易如反掌,我浪费那么多时日,寻啥气味呀?!”抹把脸,勾陈严重唾弃自己。
    冷静了之后,才知道心急坏事。
    心急,让他失去多少理智、白了多少头发。
    一只小娃最先察觉到他,扭过头去,弱弱低狺声,朝不速之客而发。
    曦月跟着转首,然后,一整个僵呆。
    眼睛眨也不眨,看他走近。似乎对眼前所见,不敢置信,她楞楞地,呆若木鸡。
    “虫子要飞进去了。”他徒手抓住飞虫,弹往远方,预防它真不长眼,往曦月愕启的口中钻去。
    看他靠近的面孔,听他说话的声音,曦月仍有种不真实感。
    “……勾陈?”她不确定地问。
    想着,会不会是临死之前心有悬念,才导致幻觉产生?
    “你还真会跑,完全没有停下脚步,明明就要追到了,永远又早一步走,我几乎要以为——你知道我在后头追赶,所以逃得这么快。”
    “我……”
    曦月全然状况外,嗫嚅吐出一字,又闭上嘴。
    细眉皱得好紧,仍是发怔地看他。
    这不是勾陈……这不是勾陈……这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吧……
    她已非井底之蛙,活了几世,梦魇、蜃妖这一类,专司以幻术迷魅人,营造海市蜃楼,她时有所闻,若真遇上一两只,也不会太惊讶。
    只是“他们”变成勾陈的模样,还是教她……胸口一窒。
    “勾陈不会说这种话,他只会叫我滚,‘你’模样仿得像,声音也无懈可击,可惜你没学到精髓,露馅了。”曦月好心告诉“他”,哪儿出了破绽。
    这下蹙眉的人,换成他。
    “这表情真像……”曦月忍不住赞叹,目光流连在“他”面容间:“他看见我时,都是这副神态,锁着眉,板着脸,总是不开心的样子。”
    这女人,把他当成了谁?
    “你是梦魇?还是蜃妖?真正的面目是什么模样?”她又问。
    答案揭晓,果然……
    “我是狐神勾陈,真正面目是这个!”
    要看真面目,是吗?他就露给她看!
    蓬松的红茸狐耳窜出,整团往她脸上罩。
    狐毛既软又滑,挠在腮颊间,全是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