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女明友?”
    “恩……”他点头。“人家说远距离的恋爱,最后都会以悲剧收场,我爱她,一辈子都不想跟她分开,可是,我不能告诉妈。”
    “一辈子吗……”她轻喃着。
    好熟悉的一句话,多么纯真、多么理直气壮的一句话。原来,不过经过半年的时间,她就已经老得不再相信“一辈子”的鬼话了。
    “现在网路这么便利,连上电脑,不就天天可以见到面,又不必缴高额的国际电话费,搞不好比待在家里聊的时间还更长。”她说。
    “可是,万一她心情不好,需要人陪,我却不在她身边,万一她想见我却见不到我,久了,她会埋怨,会拿我跟朋友的男朋友比较,我怎么办?”他也想见见外面的世界,但是,台湾有他心系的人,他走不开。
    章展飏对女友的体贴与温柔,却不知正残忍地撕开了章纯缦未愈的伤口,她隐忍着喉间漫出的酸涩,面无表情地问:“她怎么说?希望你留下来吗?”
    他顿了一会儿,心烦地捶打着床垫。“她要我别担心,她说会等我,不过……我不想冒这个险,我知道还有其他男孩追她。”
    “如果,你认为她对你的感情基础这么薄弱,不如早早分手。”
    “姊?!”章展飏不相信这些话是由章纯缦的口中说出。
    “感情这条路,陷阱太多,挫折太多,这样的距离就经不起考验,谈什么一辈子。”她陷入一种错乱,语气冷漠。
    “姊!”他恼得跳起来。“爱情不能拿来考验的,是要用心呵护的,如果明知道我这一离开,我和她的感情可能会出现危机,我宁愿选择保护它,我不要以后后悔。而且,爸也说,在台湾念大学,一样可以出人头地,为什么我得拿未知的未来和已知的风险赌呢?”
    章纯缦倏地站起来,严峻地对他说:“如果你不出国,我会恨你。”
    章展飏被她脸上的表情给震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姊姊,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没夜没日,拚命念书挤进甄试?你以为我假日不想和同学出去玩,喜欢待在那个闷死人的小工厂,重复做那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你以为妈妈省吃俭用,每天计算着哪个超市在特价,是因为她热衷跟一堆婆婆妈妈去人挤人?你以为爸爸不想趁着身体硬朗,出国玩个几趟?你除了你的小女朋友之外,你有没有想过,为了让你出国念书,别人付出了什么,你又努力了什么?!”
    章纯缦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叫,她的眼角不断迸出眼泪而下自觉,继续吼着:“你的爱情很珍贵,你想保护你的爱情,你有没有想过爸妈,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争吵?我呢?我又拥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我甚至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妈亲生的……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到最后,章纯缦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或是说了什么,她只想把满肚子的苦闷吐出来,整个人已呈现恍惚。
    章展飏嘴巴张得大大的,他太震惊了,他不知道一向疼他的姊姊,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埋怨。
    “我不要出国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是吗?你不必再去工作,我也可以半工半读……”他低声地说,想平抚姊姊的情绪。
    “她都说了,会等你,为什么你却反而没信心……我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要欺骗我?我是那么地相信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失神地跌坐在地板上,掩面痛哭……
    “姊……”章展飏不知所措,拉起瘫软的章纯缦,将她扶回她的房间,一路懊恼自己忽略姊姊内心的压抑。“我知道了,你别难过,我会听妈的话……”他反覆地说,只希望止住她奔腾的泪水。
    “没有用的,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章纯缦回自己房间,扑倒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哭到累了、涩了,昏沉沈地睡去,至于自己和章展飏说过的话,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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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展飏按着母亲的安排出国,一年后,他的女友也努力申请到同一州的学校,章纯缦仍旧在学校、工作、家庭三个定点往返,日子在相同的模式下,一天一天过去。
    毕业前,她以优越的在校成绩以及应试成绩,考进了日系经营的百货公司,担任行政工作。
    她搬离高雄,逃也似的,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
    经过一个月的职前训练,确定分派到台北总管理处。
    台北,除了四年前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她没再踏上过这个城市,当双脚跨入现代、充满人潮及丰富色彩的各式广告看板的台北车站,她的心像被人紧紧地掐住,渗出血水。
    忽视,不代表不存在。
    那份痛觉与屈辱,此刻才鲜明地涌上来。
    她会好好的,她如此告诉自己。
    这是她新的人生,远离过去,重新开始。
    她不再单纯无知,不再纯善无害,她懂得如何运用甜美清纯的外貌与人保持亲近却不亲密的距离,懂得以金钱向母亲换来自由的空气,懂得想要改变命运,只有累积自己的实力,努力争取。
    她闭上眼,想像未来的生活蓝图,冷不防地被撞了一下。
    睁开眼,一位衣着虽然有些褪色但还算整洁,看不出年纪的女人站在她面前。
    之所以看不出年纪,是因为对方的容貌是清秀的,但眼神及体态却透着沧桑与疲累。
    “小姐……”那女人开口说:“我女儿生病了,我急着要赶回高雄,可是我的钱包刚才被偷走了,”她拿起被割破了一个大洞的大包包给章纯缦看。“可不可以借我一千元?我一定会还你的,对不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或许是听见“高雄”两个字,让章纯缦生出同乡的情感,或许是她提及女儿时流露出的母爱,让她感动,她从皮夹中掏出两千元,递给对方。“给你女儿买些营养的食物,希望她早日康复。”
    对方眼中闪过不知是讶异还是感动,她急忙将钱塞进长裤的口袋里,又从大袋子里的夹层拿出纸笔。“小姐,你留电话给我……我会还你钱的。”
    “不用了,保重。”
    章纯缦轻巧地越过她,随着人潮走向出口。
    第七章
    百货公司总管理处的总务工作虽然琐碎却不复杂,按着前辈教导的工作流程,两个月的时间,章纯缦便已得心应手。
    按照各个分公司传送来的采购品项,填写各式单据,层层向上送,偶尔接触下游厂商的业务代表,一切依公司规定行事。
    “小缦,晚上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公司的前辈慧茹姊邀她。“小乔最近在追一个帅哥,要我们帮她壮胆,那间餐厅的料理还不错,要不要?”
    小乔是与章纯缦同期进公司的女孩,热情活泼,同样很得人缘。
    章纯缦微笑答应。
    因为一半薪水要寄回去给妈妈,加上还不习惯台北人愈夜愈疯狂的步调,她偶尔才与同事出去,这是前辈叮咛她,在职场上必要的互动。
    她住的地方离公司比较远,回去换完衣服再坐车到餐厅时,另外五位同事点的餐已经陆续送上来。
    餐厅里有萨克斯风吹奏,复古略带斑驳颓靡的调性装潢,有种无拘无束而随兴的气味。
    墙上挂着六0年代披头四的手绘海报,以及四0、五0年代的经典电影剧照,章纯缦无端想起,冯子海的房间里,也有不少类似的收藏。
    她点完餐,静静听小乔兴奋又压抑地叙述发现这间店以及与老板几次巧遇的过程,说他如何的迷人、如何的温柔,同事似乎对这件事已经相当熟悉,不时提醒她与之前叙述的差异,小乔则噘着嘴,不好意思自己的加油添醋。
    餐后饮料送上,小乔开始坐立难安。“怎么还没看到人……”
    “你也矜持一点,每天下班就往这里跑,别把人家吓跑了。”慧茹姊取笑她一副芳心难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