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母亲死于肝癌,当时,他人在法国。
    三年前的午夜,一通电话,姑姑打来的,是从小照顾他的祖母的死讯……
    而祖母去世的一个星期前,他才刚从台湾陪祖母过完八十岁的生日飞回法国,没想到,竟然就成了永别。
    寂静的午夜电话,带着清冷,总是捎来不幸的消息。
    而后,他便不愿再听到这令人绝望的铃声,也不愿与任何人建立过于亲密深厚的关系,失去的感觉太痛,他宁可从来不曾拥有。
    像将头埋在沙里的鸵鸟,不去面对失去的事实,至少还可以保留想象空间;没有消息是因为亲人朋友移民到遥远的国度,或是去了一趟漫长的旅行。
    此时,三年前那个夜晚的无功再度拂上心头。
    他坐立难安。
    他想着,以雷家安的性格,也有可能突然跑回来……他决定开车沿着山路往下寻找,他静不下来,他无法安心等待。
    捏着她的名片,留一张便条纸在桌上,以免雷家安突然回来时找不到他。
    他抓起车钥匙,撑起雨伞,走入雨中。
    才到阶梯旁,娄南轩便看到雷家安的车子,他的心猛然一紧,不祥的预感令他肾上腺素激增,几个大步冲下,还下到底层,便看见倒卧在地的雷家安。
    “家安——”他冲过去抱起她。
    雷家安已经失去意识,他感觉怀里的她异常冰冷,且不时抖动,不知道她昏迷多久了,恐怕正在失温。
    他连忙抱起她,快步奔回屋内,先为她脱去湿透的衣物,用棉被裹住她的身体,又急忙转到浴室放热水。
    “天啊!”回过身来,才发现从门口一路滴落到床边的竟是血水!
    他检查她身上的伤口,手臂、手肘的擦伤正沁出血珠,最严重的是小腿上可能被石块划伤,血正步断从伤口涌出。
    他发颤,一种即将失去她的恐惧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奔到工作室拿出急救箱,先为她脚上的伤口止血,然后将她抱至浴室,泡进温水中,不断以热毛巾擦拭她已全然死白的脸。
    “家安……你醒醒……”他曾在登山的木屋里见过从山上运下来,来不及恢复体温的伤者,短短几个小时便夺走一条人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不安地反复检查她的呼吸及心跳,终于……她脸色恢复些许红润,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含着温水,以嘴渡水给她,然后为她擦干身体,套上他干净的棉质运动服,再以棉被包紧,紧急送往山下最近的一间诊所。
    夜半,除了轮胎辗过碎石子路的声响外,万籁俱寂,他突然觉得这段路好漫长。
    车停在诊所门前,他用力拍响门板,力气之大,拍得厚重的木门一开一闭。
    “医生!医生!快开门——”他喊了几声。门扉终于开启。
    门内探出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穿着不知是哪个加油站送的广告T恤,趿着夹脚塑胶拖鞋,一副很难让人觉得信赖的模样。
    “急诊下次击旁边那个牛铃……”医生温吞吞地向他介绍诊所简陋的设备。
    娄南轩才不管什么牛铃狗铃的,转身将雷家安抱下车,大步跨入诊所里,一间名副其实的“小”诊所。
    一间问诊室兼药房、挂号柜台,小小的病房里摆着四张病床,灯光昏暗,墙壁上的漆似乎龟裂剥落已久。
    “怎么了?”医生像回屋匆匆用水泼了一下脸,发间还滴着水。
    “应该是从阶梯上滚下来,小腿割伤,流了不少血,之前有失温现象,现在已经恢复温度,不过还昏迷不醒。”
    “嗯……”医生拿听诊器听听雷家安的心跳,量了血压,再检查一下外伤。
    “怎么样?要不要紧?是不是失血过多导致昏迷?”娄南轩见医生慢条斯理,不是急性子的他也忍不住急躁起来。
    “你处理得很好,没什么大碍,小腿的伤口比较深,要缝个几针。”医生处理完大大小小的伤口后,吩咐娄南轩。“醒了之后再到隔壁房叫我。”说完又趿着那双拖鞋,啪啦啪啦地走出病房。
    病房恢复寂静,只剩雷家安浅浅的呼吸声。
    他不放心地再探采她的呼吸,测量她的心跳,直到确认一切都在正常的范围内,才缓缓坐到床边的原木圆凳。
    娄南轩牵起雷家安的手,双手支在床边,将额头埋进她的手掌中,感受她的温度,等待她清醒的时间,一分钟仿佛一天。
    半个小时后,雷家安渐渐恢复意识。
    她睁开眼,虚弱地转动眼珠子,看到一旁紧握着她左手的娄南轩,她露出淡淡的笑。
    没想到自己还活着……她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这一刻,她对生命的无常有了更深一层的体认,只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刻,才能看清自己生命中最重要、最不舍的是什么……
    她动动手指,深埋着脸的娄南轩立刻抬起头来。
    “家安……”他抚着她的脸庞,见她清醒,紧绷的情绪才稍稍松了开来。
    “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像伤患……”她取笑他一脸胡渣以及杂乱的头发,身上的衣服还有多处凝成暗褐色的血渍。
    “还有力气说笑……”他扯出比笑还难看的表情。“我去叫医生。”
    走出病房外,他贴在墙边,站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力量走到隔壁房间,发现是一间独立病房,而医生就躺在病床上呼呼大睡。
    “医生,她醒了。”他摇晃才半个小时时间就睡得翻过去的医生。
    医生揉揉眼睛,起身来到雷家安床边,指示着:“动动你这边的大腿。”
    她试着动了一下,浑身立刻扯出像被千针同时扎下的痛,逼出她的一颗泪珠。
    “还好,不严重。”
    “痛成这样还不严重?”娄南轩出声,很想换间医院。
    “只是髋骨挫伤,没有骨折或脱臼,这三天不要乱动,多休息就好了。”医生说完便又走出病房,睡他的回笼觉。
    “医生都说没事了,不要担心。”雷家安一直注意着娄南轩,他眉头深锁。
    这个医生说的……很难让人不担心,他在心里暗想。
    “其实……这只是苦肉计啦!骗你把新作品交出来。”她想让他放松心情,故意开玩笑。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露出微笑。
    “好。”
    “嗯?什么?”
    “我答应你参展。”他认真地再说一次。
    “哎,我是开玩笑的,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她感觉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急着向他说明。
    “我知道,四个月后,连同我的新作品共十五件,艺廊里的我会请阿贝沙寄过来。”
    “轩……”她看着他。
    他的视线避开她。他当然知道她是玩笑话,但是,他无法分担她的痛,能做的,只是让她不再为工作操心,安心休养。
    “有没有什么人需要我先通知的?”
    “我的皮包落在阶梯那里,手机在里面,我看,需要跟公司请几天假了。”
    “嗯,我回去拿,再帮你带些换洗衣物过来,你先休息。”
    娄南轩走后,雷家安望着空荡荡的病房发呆。
    他怎么了?为什么感觉这么冷淡?
    该步会把她的玩笑话当真,生气了?
    她很纳闷,不过,也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同了……
    第九章
    娄南轩回到家中,阶梯上的血水已被雨水冲刷殆尽,但是,屋里一路凝结成深褐色的血迹却让他再次感到震撼,几个小时前的恐惧鲜明地浮现。
    那种再也见不到面,从此天人永隔的恐惧。
    直到此刻,他的手还在颤抖,雷家安冰冷的身体触感还留在指尖。
    这样牵绊的情感令他不安,他无法想象,如果雷家安就在他的怀里失去了温度、失去了心跳……
    他倒了杯酒,觉得需要有个什么东西来镇定他的心神。
    原来,这段感情,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陷入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