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屋子里有他,竟让她有截然不同的感觉。
    自心底涌出一股暖意,只是想到他也在这栋屋子里,她竟然会不由自主地泛起微笑。
    这是很糟的情况,她比谁都清楚。她该恨之入骨的人,却一再地撩拨她的心弦,一天比一天深刻。
    甚至因为他在这里,她没有坚持回公寓,甚至由他陪同回自己的公寓,收拾简单的衣服、返回胡家。
    她恨自己的没原则、恨自己的心是心非,她没办法跟之前一样恨着胡绍宁但又无法释怀。
    她赶紧从皮夹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条,每当忆起与胡绍宁过去甜蜜的时光时,她都会拿出这项法宝,用以告诫自己不可以忘记他对她做过的事。
    可是……可是她忘不了在停车场遇匪时,看见绍宁那一瞬间的心情啊!
    “少爷,还有这个,老夫人最爱吃草莓了!”
    咦?外头突然传来杜姨的声音,杜玫儿愣了下。
    悄悄地打开门,她发现外头空无一人,倒是听见前院有声响,她放轻脚步走到窗边探视。
    只见庭院设了一张小桌子,上头摆了简单的鲜花素果,杜姨正在教胡绍宁怎么拿香,一旁还有纸钱跟烧金桶在待命;桌上的水果全是爷爷奶奶爱吃的,还有两个老人家最爱的伟特糖。
    杜玫儿揪紧一颗心,看着胡绍宁生疏不熟练地拜着,她不懂,当年连奔丧都不愿回来的他,现在何须大费周折地做这些事?
    拜拜完毕,他学着烧金纸,深红的火焰在铁桶里燃烧着,杜玫儿忆起当日灵堂里的一切。政商要人几乎全部出席,唯一缺席的,却是爷爷奶奶生前最最疼爱的孙子──胡绍宁。
    他为什么没来?对外说他身体不适,没有办法坐飞机返国。
    对内呢?她无法忘记胡夫人给她的那封信,上头简短的两句话──三年一到请你诉请离婚!我回不回来已经没有意义。
    当时的她伤心欲绝,痛心疾首,为爷爷奶奶感到不值,为自己感到悲哀。
    隔着纱窗,她看着胡绍宁,意外地发现一丝亮光闪耀在他的脸颊上。
    直到他佯装若无其事地抹去泪水时,她才确定刚刚那是泪。他哭?他为什么哭?凭什么哭?
    当年可以说出那么狠绝的话,现在做这些事已毫无意义。
    她好烦,被胡绍宁搞得心浮气躁!当初他狠心绝情地扔下她、对她不理不睬,甚至要她去诉请离婚;如今他突然回来,用比当年更深情的眼神凝视着她、用比过去更有力的臂膀拥抱她,然后用更热切的吻燃烧她……
    当年他冷血地拒绝奔丧,现在又跑回来住,还去买了两老爱吃的水果,自己设坛桌,焚香拜祭,甚至落下思念的泪水,这算什么?
    他的所作所为,矛盾到让她无法理解,让她的心被两端拉扯。
    爱与不可以爱,她该选择哪一边?
    “够了!”她忍无可忍地推开纱门,“你没资格拜祭拜爷爷奶奶!”
    她的暴吼,吓了庭院中的三人一大跳。
    “玫儿?”杜姨呆愣。女儿为什么会在胡家?王妈稍早之前通知她少爷回来,她已感意外,还在想怎么跟少爷解释女儿的事,怎么她也住在这儿吗?
    王妈非常识想地迅速离开。而胡绍宁只是看着站在台阶上的杜玫儿,脸上挂着眷恋般的笑容。
    “你少装模作样了,当年不回来,现在祭拜爷爷奶奶有什么意义?”她走到前庭,难以忍受他做的一切。
    “玫儿,你怎么能这样跟少爷说话?”杜姨紧张地制止她。
    “杜姨,让她说。”胡绍宁冷然地对着杜姨道,“永远不要阻止她跟我说话!”
    那威胁的眼神,杜姨切实地接收到,也突然察觉已经不若当年,是个让她会肃然生畏的男人。
    胡绍宁将手中金纸,从容不迫地往炉子里丢,并没有对杜玫儿的言论生气,反而从桌上拿了一迭,递向她。
    紧握双拳,她上前抢过他手上的金纸,再顺手把他正在烧的也一并拿走。
    “爷爷奶奶不会想要你烧的纸钱!”她怒目相向。
    “说不定他们的钱不够花呢!”他仍维持笑意,径自从桌上再拿起另一迭金纸。
    “你现在做这些已经于事无补,当年的你根本对这件事不屑一顾。”她从牛仔裤口袋中掏出那张折迭整齐的纸。“回不回来已经没有有意义──这件事既然对你没有意义,你何必回来?”
    胡绍宁看见她手中那张泛黄的字条,那上头的的确确就是当初他趁着苏醒之际,写的留言,他还记得在病床上跟爸妈说﹕“什么都不要多讲,只要把这个拿给玫儿。”
    然后……他话都没说完,就又失去了意识。
    原本他希望可以托妈在爷爷奶奶灵前说些话,可惜来不及交代,意志力敌不过虚弱的身体。
    他是用护士的笔写的,记得拼了命地维持清醒,但是为什么字迹上头有着一圈又一圈的晕染?
    胡绍宁怜惜般地抚过纸张上的字,然后不忍地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杜玫儿。
    “你哭了……”
    喉头一紧,她用深呼吸压下涌起的酸楚,“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拿着这张纸条……是啊,我伤透了你的心。”他专注地凝视着那张纸条。杜玫儿觉得他仿佛在看着当年捧着纸条,坐在灵堂外头嚎啕大哭的自己。
    她是哭了,哭得好惨好惨。她告诉自己从今以后要忘掉胡绍宁这个人,不要再等他的电话、等他的信,或是等他回来了!
    一想到要把他割舍,她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所以她看着那张纸条,哭得泣不成声,那是他去美国后给她的第三封信,竟是如此的绝情绝义。
    她哭了一整晚,哭到她差一点以为自己会哭出血泪。
    隔天爷爷奶奶的告别式,她用忙碌麻痹一切,夫人几次想找她说话,她都刻意地逃避。因为她在灵前发了誓,从今天开始,她要忘记胡绍宁这个人。
    过去所有甜蜜的日子、每一个难忘的吻、每一个牵肠挂肚的思念,统统一笔勾销!
    当告别式结束,应该一起消失的纸条,她却怎么也扔不掉。
    “对不起。”胡绍宁蓦地看向她,再诚恳不过地道歉。
    这个歉意来得太过快,杜玫儿一时措手不及。
    “什么?”她话才出口,就发现接错话,“不,你跟我道什么歉?你应该去爷爷奶奶的灵前道歉!”
    “我去过了。”他小心翼翼地折好纸条,“我一下飞机就去了。”
    杜玫儿倒抽一口气,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为什么?”该死的,杜玫儿,你不该问!“为什么回来对你而言没有意义?”
    为什么回不回来奔丧没有意义?为什么要她诉请离婚?
    “玫儿!”杜姨焦急得很。她认为玫儿的态度太剑拔弩张。
    “杜姨,”胡绍宁严厉地瞪向她,“请你进去!”他们夫妻解开心结,不需要杜姨在这帮倒忙。
    杜姨一惊,发现自己无法辩解,双脚不自觉地往后退却,转身离去。
    “回答我,我要一个答案!”杜玫儿忍了好久,今天终于可以一股脑儿的全说出来,“爷爷奶奶有多疼你?你任性,随便开口他们就去买玩具车给你;你明明不能骑脚踏车,看见别人骑他们也去买给你,你……”
    “如果你发现你可能今天就会死,回不回来有意义吗?”胡绍宁语调极淡地打断了她的话。
    她惊愕极了。什么叫做今天就会死?
    “爷爷奶奶生病之前,我多活一天算一天,病危好几次,进手术房是家常便饭的事。”他笑着伸手按向自己的胸口,“一个胸膛切开了又缝合、伤口愈合后又再切再……还有一次才刚离开手术房,又紧急剪开缝线直接做心脏按摩。”
    杜玫儿突然觉得难以呼吸,视线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胸膛看。
    “那张纸条是我好不容易清醒时写的,爸爸说爷爷奶奶去世了,他们必须回来一趟,但是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甚至连我下床医生都不允许;所以我趁那次签署了所有同意书,万一我不幸去世,愿意捐出可用的器官、爸妈则是签署我的手术同意书……”他持续地把金纸往火里丢,每一张都是他尽的思念。“我那时认为,我活不过当晚……有没有回来,有什么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