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我会抬头,看看人是不是来得差不多了,又或者看看李玉在干什么。
    而每一次,我都发现他在看我。
    几次下来,我以为他对我的作为有所不满,便将手机静音,收了起来。
    “我忘了从哪里看到的了。有人说,‘人类真正的悲剧,绝不是一个人经历了一万种不公,而是不知道多少人将同一种不公的遭遇,经历了一万次,却没有任何改变’。”李玉说这话的时候,仍然在看我,“劳工问题是社会问题,人家在积极争取维护自身权益,避免悲剧的延续,你却连看别人的转述都心虚,以后真的掌权了,怎么面对?”
    “???”什么以后?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我一头雾水。
    “算了。你没有以后。”李玉狠狠地闭上双眼,“我早该下决断的。”
    我微微张开嘴,刚想出声问他什么意思,场内就响起了和尚们整齐的诵经声。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只桓精舍。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无漏大阿罗汉。佛子住持,善超诸有。能於国土,成就威仪。从佛转轮,妙堪遗嘱。严净毗尼,弘范三界。应身无量,度脱众生。拔济未来,越诸尘累……”
    《楞严经》(又称《首楞严经》、《大佛顶经》、《大佛顶首楞严经》,全称《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我听和尚念诵过。祂和我说过,这是佛教的破魔宝典、修持宝库、开悟秘笈。
    我缓缓从座位上站起,环视一周。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形似漏斗的阶梯会场坐满了和尚,每张嘴都在有节奏地不断张合,在会场的回音效果下,音似闷雷,轰隆作响。
    成佛的那位没念经,表情带着不解。
    我稍微松了口气。要是祂不和我一国,我岂不是要以一敌百?我可没敢轻视这些只是凡人的和尚,低下头问李玉:“你找我回来的时候就知道我是魔鬼,现在是反悔了吗?反悔了你和我说啊,你我之间,什么不能商量?”
    他张开双眼,眼睛里流动的,不是全然冷漠,而是复杂到我无法一一分辨的感情:“商量?不能商量。我看着你长这么大,哪一次找理由向你妥协的不是我?”
    “你想起来了?”我只能想到这个,并且怀疑作为世界规则化身的玉皇是不是给某些人开了后门。
    “不是想起来,是从来没有忘记。不是找你回来,是自打这个世界上有李玉和李俊秀这两个人以来,我就一直关注着你。”他说。
    “你还不明白?”他抬手指向某个座位上的光头。
    那是个喇嘛。
    我仔细分辨了一下喇嘛的长相,用瞬时提取从遥远的记忆里把他翻了出来。
    哦,原来是他!那个给金帝释预言的喇嘛,叫乃琼。他还是郑晋守立给人看的靶子之一。那么,我以为的幕后黑手金帝释的身后,还站着郑晋守?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扶着座位重新坐下了。
    我自认为情绪十分稳定,但是手底下的扶手被我抓破了皮、扭曲了海绵、捏断了内部的原木。
    “你是个完美主义者,怎么能忍受这个对你来说这么不完美的世界?家庭和社会关系哪个都不正常。”李玉,哦,应该叫他长着李玉的脸的郑晋守。
    很可能从来就没有李玉。我想。
    难怪我篦子一样把整个H国梳了那么多遍都找不到他。我想。我怀疑哪个也不会怀疑到李玉头上啊。
    然后我问了一个我非常在意的问题:“赵慧美不是你编的吧?”
    他一愣,过了好几秒钟,才回答:“不是。1985年,我只编造了两个身份,李玉和李俊秀,我还没决定用哪个当作我在人间的行走,你就凭空出现,占据了李俊秀这个身份,并且让这个当时只有名字的李俊秀变得真实、有血有肉——我至今搞不明白一个躯壳是怎么拥有那么多功德的。”
    功德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我也不懂。我偏了偏头:“你不是有血有肉的吗?还是你想要有功德?”
    “我是物怪,俊秀。物怪哪里来的血肉?连体温都需要伪装。”他说。
    “你搞这么大阵仗,是要杀我吗?”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要把你从这具身体里赶走。”
    我也学他摇头:“你是想抢。”
    这回他点头了:“好吧,我是想抢。”
    我一指场内的和尚们:“就凭他们?”
    “他们都是我。”郑晋守笑了笑,“我只不过是让他们念经把你周围的魔神远远隔绝开来,方便我行事。魔神们讨厌这种声音。”说着,他掏出了一件我十分熟悉的物品,抵住我的胸口,“只要你的意识离开这具躯壳,回到你的来处……我保证不会为难你。毕竟,你我当了二十多年的父子。要不是你拿走了我的本体,让我如同无源之水,走向衰弱,我也不至于这样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