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将伞给她,但该如何启齿?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他猜她还不知他是她的新上司——他能做什麽?安慰她?太突兀了,恐怕会吓着她。也许他该表明身分?「你好,我是『Aqua』的总监,是你的上司……」然後该说什麽?他口拙,想到要和暗恋的她说话,他紧张得手心冒汗、脑中空白,语言能力彻底当机。
    不行,他不敢开口,害怕在她面前出丑。
    那麽他追她做什麽?他不知道,只觉得不能任她伤心离去。他急切地追出来,仅仅因为她一滴泪水,他乱了方寸,进退失据,成了卤莽的傻瓜,他自嘲地苦笑。
    无法安慰她,也不敢和她说话,至少能陪她一段路,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夜晚的街头游荡,於是用一种守护的心情,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地跟随。
    宣元心浑然不知有人跟踪,也没留意自己往哪个方向走,甚至没发现在下雨,她只是拚命地想她和男友——不,是前男友的感情,是哪里出了错?
    他们从国中就是班对,他老实保守,她活泼外向,个性互补,感情也一帆风顺,大学毕业後,两人谋职都遇到挫折,还互相打气鼓励。
    他们没提过结婚,但彷佛已有了默契——至少在他喊她「老婆」时,她总听得两颊晕红,当成是他甜蜜的承诺。
    可是一眨眼,甜蜜变冷淡,承诺灰飞烟灭。
    感情是在何时变了调?前两天电话中,他还亲密地喊她「老婆」,为什麽今天就决定与她只剩友情?为何选在重要的生日,宣布这残酷的事实?他甚至等不到吃完这顿饭,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急着跟她一刀两断!
    他显然对她已没了感情,她怎麽连一点可疑的徵兆都没察觉到?也许真的是她太疏忽他,苦苦哀求也挽回不了。可是多年感情啊,即使缘已尽,仍断不了情,不舍和悔恨化作热泪,淌落两腮。
    她颤颤地哽咽,走不动了,颓然地蜷缩在阴暗骑楼下,泣不成声。是她咎由自取,她不怪他,只是好自责……
    哀伤压抑的哭泣声听得涂季甫心紧悸痛,浓黑的眼眸抹上心疼的忧郁,他为她神伤,她却为了别的男子心碎,她心中没有一点他的影子,他心中却是满满的她,他无法看她如此伤心却什麽也不做,不再保持沈默,想说点什麽。
    但该说什麽?忐忑的目光从她纤细背影移到一旁,住家的电动铁卷门上,喷着「车库」两个红漆大字,他脱口而出——
    「小姐,你挡在人家车库前面了。」天啊,他不能有更好的开场白吗?涂季甫懊丧得想挖个洞躲进去。
    伤心的啜泣被打断,宣元心回头,望着突然出现的男人,很茫然。他是谁?
    「你挡在人家的车库前面了。」涂季甫硬着头皮再说一次。
    「啊?」扭头一瞧,旁边门上确实写着两个红色大字,宣元心慌忙站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挡在你家门口。」她以为他是屋主,糟,哭到隐形眼镜都掉了,看不清对方面孔,只看见背光的模糊轮廓,他撑着一把伞,身影修长挺拔,比她前男友还高大。奇怪,怎麽似乎有几分眼熟?
    「这里不是我家,我是路过而已。」涂季甫将她看得分明,她很狼狈,满脸泪痕,妆花得像小孩的涂鸦,但他不觉得滑稽,只是怜惜。「这附近很偏僻,路灯照明不好,你一个人待在这麽暗的地方不安全,不管有什麽伤心事,你还是先回家去吧。」
    宣元心尴尬,他知道她在哭?要命,她太伤心了,完全忘了还在马路边,哭到忘我。她脸蛋困窘地红透,慌忙擦抹泪痕,像做错事被活逮的孩子,很糗地嗫嚅:「对不起……」
    「你不需要跟我道歉。」他温和的语气,没有责备的意思。
    但她直觉惶恐地回应:「啊,对不起……」怎麽马上重蹈覆辙?好笨,她抬头望他,模糊的视线里隐约见他嘴角莞尔扬起,她也自觉好笑,虽然眼中还噙着失恋的凄楚泪水,却也微笑了。
    这麽相对一笑,融化了生疏,本来不自在的气氛自然了许多。
    宣元心主动澄清自己的行为。「我今晚遇到一些事,心情不好,所以——」
    「你也不需要跟我解释这些。」仍是温柔了解的口吻。
    她哑然。是啊,怎麽对陌生人解释她的失恋?真傻,失恋令她失常了,又有点迷惑,为何这位刚邂逅的男子对她如此温柔?又为什麽她竟不觉得古怪或排斥?
    或许因为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她眯了眯眸,还是看不清他脸庞。他似乎戴着眼镜,站姿端正英挺,撑伞的手臂很稳,竖立的伞柄与地面呈九十度,让他像一株顶天立地但低调的树。他有一口适合坐主播台的清晰咬字,嗓音饱含低沈的磁性,像忧郁的大提琴,他浑身上下没一丝可疑,相反地,他带着一种可靠正派的气质,她很自然便信赖了他。
    她忽见他收起了伞,向自己递来。
    「给你。你没带伞吧?」
    「你怎麽知道?」
    「我看你一路淋雨,要是有伞,早该拿出来用了。」
    他跟踪她?宣元心惊讶。
    「你躲在这里,不是在避雨吗?」不敢说自己尾随她,怕被误会。「我住附近,走几步就到了,伞给你吧。」其实他住处离这里很远,他是开车来的,想送她,又怕太唐突,不敢提议。
    「谢谢。」她伸手接,但随着伞递过来的,还有一方乾净手帕、一包面纸。
    「把头发和身上擦乾吧,现在虽然是夏天,淋雨还是不好的。」
    「谢谢……」除了道谢,她不知道还能说什麽。
    「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快回家吧。」不想离开她,但没有留下的理由,若是朋友,当然能陪她,但他与她什麽也不是。
    「好的,谢谢你,再见……」宣元心诚心道。她看不清眼前的他,那深邃眸光蕴着情感,深深向她望了一眼,而後旋过修长身躯,往另一方向走去。
    她握紧伞,目送他,他的身影在她视线中消失,他的温度残留在伞柄上,熨贴她手心,暖暖的、窝心的。
    是什麽样的人,会在雨夜特地留步,关心另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肯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吧,不追问她为何躲着哭,没有额外的言语安慰,不给她多余的负担,用简单的行动单纯地给予关怀。他不只有颗善心,也善解人意。
    男友与她分手,像冷漠地抛弃一件不想要的旧衣,从此漠不关心,他们分手还不到一小时啊,他甚至不担心她一个人回家安不安全,十年的情分,还不如偶遇的陌生人。
    她心坎酸楚。这份萍水相逢的温暖人情,让她稍感安慰,也更失落。
    不想了,还是快回家吧。她感激地用陌生人留下的面纸简单擦乾了自己,然後辨别方向,走往不远的公车站牌。五分钟後,公车来了,她搭上车。
    她没有留意那个应该早就离去的男子,其实默默躲在附近骑楼的暗处,那双关怀的视线遥遥望着她,直到确认她上了公车,才踏上他回家的路。
    隔天一进办公室,涂季甫立刻跟好友要新助理的人事资料。
    「喏,拿去。我本来就打算今天给你。」莫奎法将资料给他。「难得喔,平常人事任用都我在管,你只会等新人来报到,寒暄几句就直接分配工作,今天吹什麽风?这麽主动,想跟新人培养感情吗?」俊美脸庞狐疑地觑着好友,上下打量。
    也难怪他会讶异,他与涂季甫是同窗好友,如今合开广告公司「Aqua」,两人於公合作无间,於私交情甚笃,试问,一个思想正直、生活单纯、连楼上公司的不伦八卦都没兴趣听的男人,怎会对没见过的小助理有兴趣?好友这举动实在异常,其中必有古怪。
    涂季甫没回答,翻开她附照片的履历资料——宣元心,外文系毕业,曾在知名广告公司工读三年,这是她被录用的主因……照片里的她笑得灿烂,他拇指轻抚那甜甜的弧度,想起她昨晚哭泣的模样,一阵不舍。她平安回到家了吧?昨晚那麽伤心,今天能打起精神应付上班的第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