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陆遥川也顾不得自己身体的不适,起身便想察看云逸的伤势。
    云逸摆了摆手,摇头道:“为师没事。”
    他伸出手拭去唇边血迹,起身离开了原地。
    “你好好休息。”
    ……
    行至思过崖,云逸终于撑不住,颓然倒下了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半晌后,云逸被扶着坐了起来。
    云逸连头也没回,只是喃喃道:“师兄,我没有照顾好他。”
    时景安没说话,云逸咳了几声,花白的胡子沾上鲜血,“你把他托付于我,我却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时景安叹了口气,抬眼望向远处的山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话音一顿,又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师兄,你也信这天道吗?”
    时景安沉默片刻,没说话。
    “我应该不信的。”
    “可我不得不信。”
    “成仙便是这般身不由己。”
    时景安说完,抿了抿唇。
    云逸叹了口气,道:“师兄,为何非要成仙?”
    时景安一愣,嘴唇微张,似是要说些什么。然而他脑中一片混乱,似是黄沙漫了满天,将他思绪搅得凌乱不堪。
    他思索半晌,也没能回答出这个问题。
    成仙需要斩断七情六欲,脱离红尘。仙者应常怀悲悯,但不应共情过强,沾上人间烟火气。
    但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违背了这条规则。
    意识到这一点,时景安眼睫一颤。似是受到主人的影响,他腕间红绳微微发出亮光,在暮色之中变得尤其刺眼。
    云逸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惊讶开口道:“师兄,你……”
    时景安这才如梦初醒般,将自己的手缩了回去。然而那红绳的亮光却是越来越明显,即使被衣袖遮着,却仍旧显得无比明亮。
    他呼吸一滞,僵在了原地。
    他沾上这红尘了。
    天空中降下一道天雷,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时景安脚旁,似是警告。
    时景安终于吐出一口气,喃喃道:“罢了。”
    成仙又有什么好。
    因为成仙,他负了楼初月,更负了时卿。他以为成仙之后,他便能斩断七情六欲,毫无负担地做那假慈悲的上神。
    现在看来,是他错了。
    还好,为时不晚。
    他还有赎罪的机会。
    “……师兄?”云逸迟疑地看向时景安,便见他回过神来,似是舒了口气,“师弟,你可还愿帮我?”
    听到那声熟悉的称呼,云逸身体一颤,迅速反应过来,欣喜点头道:“自然!”
    -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愿意无条件帮我?”柳泽元将茶盏放下,视线在云逸和时景安之间移动。见二人点头,他嗤笑一声,毫不留情道:“骗小孩呢?”
    “确实。”
    门外传来暮落枫的声音,柳泽元闻声望去,便见那红衣少年推开房门,径直朝着三人所在的方向而来。
    瞧见柳泽元不善的目光,暮落枫倒也不介意,只是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师兄来不了,托我把这个带来。”
    “这是……?”云逸看向桌上的遗珠,暮落枫朝柳泽元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己看。
    柳泽元蹙眉拿起遗珠,朝那珠子中注满了灵力,便见一段画面出现在四人面前。
    画面之中,明曦被绑在榻上,眼中满是怨恨之色。除此以外,画面之中还出现了几个老头。
    正是浮山宗的几位长老。
    接下来的画面便有一些不堪入目了,是明曦被强逼着做炉鼎的画面。等到画面播放完,柳泽元沉着脸打开了第二颗遗珠。
    “我要你,把你师弟变成真正的魔。”
    “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变脏。”
    明曦指尖溢出控制的魔气,面容扭曲地看着面前的人,似是陆遥川。柳泽元面色更冷,将那遗珠关闭后,便问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第一颗是在浮山宗偷……拿的,第二颗是从师兄的记忆里提取的。”
    遗珠材质特殊,若是想塞进伪造的记忆,难度极大。即使是像时景安这样的神仙,也需耗上几万年。
    他出生距今不过几百年,时景安根本不可能未卜先知。也就是说,里面的东西都是真的。
    陆遥川害他,确实是受了明曦的控制。
    “还有这个。”
    暮落枫小心翼翼从袖中拿出一盏灯,正是陆遥川的命灯。
    “师兄说……你若是对他有恨,他的命,由你处置。”
    命灯,为修仙之人最重要的东西。灯灭,人亦亡。一般来说,命灯都存放在识海之中,不会轻易拿出。
    柳泽元没看那命灯,也没说话,暮落枫见状,一言不发地将那命灯放到了柳泽元面前。云逸面色一变,不知是想到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制止。
    暮落枫望着柳泽元,欲言又止,“师弟,你……”
    “都出去。”
    柳泽元终于说话了,三人见状,默契对望一眼,无声离开了原地。
    柳泽元转头望向那命灯,掩在衣袖下的手悄然攥紧。
    老实说,他心中确实有恨。
    是陆遥川害他入魔,是陆遥川将他的前途断送,是陆遥川亲手杀死了时卿。
    他仍旧记得那冰冷的利刃扎入他心口的痛感,那利刃将他心头血肉搅得稀碎,一连他同陆遥川十几年的情谊,也混在那温热的血液中,逐渐干涸。
    他受了那么多年的痛,又岂会因为轻飘飘一句陆遥川被人控制了而忘记。
    他不应该原谅陆遥川的。
    所以他应该杀了陆遥川。
    柳泽元颤颤巍巍抬起手,抚上那命灯。命灯的火焰在他手中燃烧,他手掌一拢,似乎只要再一用力,那火焰便会倏地熄灭。
    难道这不好吗。柳泽元这样问自己。
    这不是如他所愿吗。
    可他为什么下不了手呢。
    少时成他者是陆遥川,亡他者亦是陆遥川。他理应有恨,但似乎有不应有恨。
    失神间,他手又拢得紧了一些。火焰越来越薄弱,直到几乎快熄灭了,柳泽元才回过神来,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命灯一点温度都没有,可他为什么会觉得那火焰烫得他心慌又心痛呢。
    他手覆上自己的心口,感受到那强有力的心跳,终于怅然开口:“师兄啊……”
    一滴泪顺着他下巴滑下,他只觉心口钝痛异常,这一百多年来埋藏在心头的委屈,似乎在此刻尽数爆发出来。
    -
    另一边。
    时卿从幻境之中出来,只觉心口传来一阵酸涩的感觉。他险些站不住,直到拿剑撑着,才勉强站稳脚步。刚一站稳,他便在心中焦急地唤着柳泽元。
    “柳泽元,你怎么了?!”
    柳泽元没回话,时卿咬牙拔出剑,正欲离开原地,便被一道声音叫住了:“等等。”
    正是那位幻境中的男子,见时卿眼眶发红,他动作一顿,随后抛给了他一个东西:“喏,顺手给你修好的。”
    话罢,他又消失在了原地。时卿望着手中修好的一半十世镜,微怔片刻,朝着十世镜注满灵力,便见那镜中逐渐出现了画面。
    -
    袖中传来一阵震动,柳泽元回过神来,蹙眉拿出了十世镜。
    见到镜中画面,他怔在了原地。
    那日思夜想许久的人此刻出现在了那镜面上,眼中满是焦急。
    时卿见到柳泽元发红的眼眶,只觉得心痛无比,他着急问道:“谁惹你哭了?”
    “……”
    柳泽元沉默片刻,声音晦涩沙哑:“阿卿。”
    他从未如此亲昵地唤过自己的名字,却带着些脆弱。时卿只恨自己不在柳泽元身旁,不然他定要将柳泽元狠狠拥入怀中,用尽全身解数安抚他。
    他见不得柳泽元哭。
    一百年后的自己总是笑吟吟的模样,他若是哭了,定然是遇到了什么大事,而且是让他很难过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