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就看到你,你好像觉得很无聊,一直走来走去。”老先生盯著她,表情仍然睡当严肃。
    说他“老”,实在不确切。他虽然有些年纪,但神态精湛有神,敏锐度相当高,丝毫没有老态龙钟的颓相,倒像怀有什么上乘武功的宗师大家,一身精气。
    “也不是。”江曼光说:“只是不习惯。我什么都不懂,只是陪我父亲出席。”她看看老人,觉得有些奇怪。他那身打扮,加上灰白的头发和唇上太密的胡髭,不管怎么打量都和宴会的调性十分不合。不过,她自己也一样,虽然外表蒙骗过了,气质上还是不协调。
    “你要吃一些吗?”她再次问道。“这些寿司满好吃的,入口即化,又不会太黏。”边说边替自己也拿了几个。
    “不了,谢谢。”老先生正色的回答,严肃的表情没有化开过。那份严肃好像和他全身的姿态成了一贯,成了一种态度。“你不吃生鱼片?”他注意到她挑开生鱼片了。
    “嗯。”江曼光点头。
    “为什么?生鱼片是日本饮食文化的精髓,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不吃?”老先生很固执,非问个清楚不可。虽然如此,他的态度口气沉稳下静有力,像是一个将领在发号施令。
    江曼光楞一下。根本不为什么,就只是不喜欢。他记是东堂光一也曾这样问过她。当然,这次她不能回答说山顶洞人都懂得用火了那种荒谬的借口。
    “我也不知道。”她想想说:“我曾勉强自己吃过几次,就是很难接受。这跟材料好不好无关,我只是不想于勉强自己。”
    她一向不擅长篇大论说道理,只能很老实的说出感受。
    “不过,”她笑了笑。“这些寿司真的很好吃,比东堂那回请我的高级寿司还好吃,果然,要吃日本料理还是要到本国比较道地。”
    “东堂?”老先生目光闪了一下。
    “啊!我是说我的一位朋友。这里的主人好像也是姓东堂。
    不过,我的朋友跟他们是没关系的。”
    她一直没有问老先生任何问题,对方好像也无意说明。他看看大厅,皱了皱眉,然后站起来,似乎打算离开。“看看这些人,哪还有关点大和民族美丽的传统!”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日本国自古发展出优秀的文化和传统,这些人不知发扬光大,却只会膜拜肤浅的西洋皮毛文化,不仅愚蠢,而且可笑。”略紧的语气,听得出他的不满。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江曼光也看看大厅,倒觉得好像没那么严重,但瞥见老人蹙眉头带著锐乎表情的眼神,她连忙解释说:“啊,我的意思是,像这种酒会型态,与会的人彼此周旋的机会很高,距离拉近了,不但可以达到原本庆祝或纪念的目的,顺便又有社交的功能,而且随意自在,经济又实惠,这不是很好吗?”顺口竟解析了一篇道理,她自己都很惊讶。
    老人凝神不动,目光却紧盯著江曼光。
    “这种粗糙的西洋酒宴文化有什么好?”他说:“一点都比不上精致庄严的大和文化。把一个原本应该隆重、庄严具有纪念意义的场会,弄得像夜市庙会,你说,有什么好?”
    “话是没错,可是……”
    “这种肤浅的文化,根本不是必须的。自从欧美帝国仗著他们坚利的武器,强侵入日本的国土,大和传统优良的质美的文化就逐渐被庸俗肤浅的洋式文化污染,变得粗糙。不仅生活中各种习惯,如饮食衣著被污染,就连语言、文字也被侵蚀。
    这种庸俗粗糙的现像根本不值得被鼓励。”
    “但是,”江曼光想想,说:“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外来文化固然是侵略,也算是种刺激,可以为生以前所没有的活力。
    倘若当时黑船没来叩关,幕府不变,继续它的锁国政策,大概也就没有促进日本现代化的明治维新,日本的现化文明可能晚了一百年,也就不可能这么快赶上欧美,成为亚洲甚至世界的经济强国吧?”她用一种委婉的口气,不带判断的态度。
    老先生表情一动,精湛有力的睛神紧盯著她,久久不语,似乎在打量什么。突然说:“你叫什么名字?”
    “啊?!”江曼光楞一下。才呆呆地说:“江曼光。”
    老先生点点头。又问:“令尊呢?是哪位?”
    “我父亲叫江水声。就是正和主人交谈的那位。”
    “是吗?”老人顺著她的视线看过去。说:“看起来相当有才干魄力。他也是大和物?的一员吗?”
    “不。我父亲是一家美商公司日本分公司的业务经理。那家公司正计划一项和大和商社合作的企划案,我父亲是案子的负责人。”
    “原来如此。那些天真的外国人,就是喜欢做一些白费力气的事。”
    “怎么说?”对老先生的不以为然,江曼光忍不住探问。
    “你想,外商公司提出和日本企业合作的企划,目的是什么?”老人反问。
    江曼光认真的想了想,说:“我想,是想藉由合作的日本企业力量,打入日本市场吧。”
    老先生眼底露出一些赞许。说:“那么,日本方面呢?帮助外国企业打入日本市场,它能得到什么?没有。若说有什么利润收益,大和企业本身在本国就做得很好,根本不需借助外资的力量;若是想藉合作反向开辟海外市场,那更是不必。大和企业在海外各处主要城市都有据点,有些也有类似的企划合作,而且已经上了轨道,它何必浪费力气在本国内和外资合作,帮助对方扩张在日本的市场!根本没这个必要。那些外国人要向‘不可能’挑战,未免太天真。”
    江曼光听了,不觉地望望她父亲,替他忧心。但她还是寻求一些可能性,说:“话虽如此,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商场的可能,就在于它永远会有变数。”
    “说得好。不过,这可不是努力就可以。很可能不管你再怎么努力,失败就是失败。”
    “总得试试看吧。不试的话是不会知道的。”江曼光还是觉得,即使注定会失败,还是要试试看。不试就放弃的话,更没有扭转结果的可能了。
    老人目光一认,隼鹰一般的锐利眼神炯炯地盯著她看一会,光气内敛,不说话即可压制人。江曼光回视他的注视,感到那股凌厉压迫的力量,隐约有种沉重透不过气的感觉。但她还是没将目光移开。
    “曼光?!”冷不防一声叫唤袭向她。那么突然,教她不提防,吓了一跳。
    她回头过去,迎面走来的竟然──竟然、竟然真的是那个东堂光一!
    “东堂?!”她呆住了,叫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跟著,撞见走在他身后的东堂晴海,更是傻眼了。
    “我才要问你呢!你怎么──你怎么也在这里!?”东堂光一笑嘻嘻的,眼目全是春风。话说到一关,口气却突然一转,变得极是错愕又不情愿,笑容也凝住,脸色变得极是僵硬,几分不驯地盯著江曼光身后的老先生。
    而东堂晴海则像是本就针对著老人才过来的,越过江曼光,笔直地走到老人面前,恭敬地用著最敬语,对老人说:“祖父大人,您好。”
    祖父大人?江曼光不禁睁大眼睛半张著嘴,看看东堂光一,转而又看著老人和东堂晴海。
    日语里“???”这个词包含著极尊崇的意味,对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会这样称呼。但在目前的现代日本社会,就算是特别讲究礼数,对与自己关系亲近的家族长辈这样称呼,虽然表示尊敬,反而显得有距离。而且,同时也显示了那长辈可能的威严肃穆、老人敬畏的形象。她实在不敢相信,刚刚和她谈了半天的老人,竟然会是东堂晴海毕恭毕敬的祖父大人的东堂八云。
    “你也来了。”东堂八云对东堂光一的诘问置若罔闻,朝东堂晴海微微点个头。说:“冬二夫妇呢为她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