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大?,那只蝴蝶纸鸢几乎毫不费力地便乘风飞了上去,手中的线轴一圈圈转动着,很快线也放到了尽头,她便这么?仰着脖子?眺望,思绪也仿佛被那只纸鸢牵得极远。
曾经的她,浸在蜜罐里长大?,就像这只离不了人的纸鸢,后来,江家被抄了斩,她便这么?落入红尘,被不同人拽着那根线。
兜兜转转,那个掌线的人,还是?回到他的手中。
她试图挣扎,却一次次被他摁下,她只有抛去自尊,假意讨好,这才换来自由。
后来的她又几经沉浮,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如?今,想?到这,她心头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回头让菱香拿剪刀来。
当菱香把剪刀拿到她眼前?时,她接过手,干脆地咔嚓一声,便将?线剪断。
看着那纸鸢被风吹着越飘越远,她心头忽地感到一阵畅快,泠泠的笑声从她五脏六腑里溢了出来。
她笑得如?春花灿烂,菱香见了也不由得跟着莞尔。
后面主仆两手空空地走着,暖风扑面而来,山上跟着落英缤纷。
抬眼望去,环形的山道坡度不算陡,地上却已层层叠叠地落了一地的红泥,再往上,更是?了不得,每隔几步便是?一株樱花树,树上堆满了绽开的红云。
她兴奋起来,拔腿便往山上跑,她一跑,菱香自然得追上来。
山脚下的人们抬眼便能瞧见,樱花林中穿梭着两个衣着鲜亮的小娘子?,你追我赶的,简直赏心悦目。
不过鸢眉也只是?逞一时之快,才跑出不过一里多的路,便已经累得止不住地喘。
菱香追上来,甚至连气色都没什?么?改变,只是?笑她,“娘子?慢些吧,当心脚伤复发。”
脚伤倒是?无碍,但是?毕竟体?力不支,跑了一会便两腿酸软,口?干舌燥。
她倚在树干上匀气,越想?越有些不服气,于是?问菱香,“我是?不是?老了?”
“娘子?正当盛年,又怎会老呢?”
她不信,只觉得她在恭维她,“我走不动了,我以前?……好像也没有这般孱弱吧……”
菱香暗暗叹息一声,多久以前?她是?不知道,反正她侍奉这些年来是?深刻体?会到她身子?比别人矜贵的。
偏偏是?这么?一副娇弱之躯,却有着这般坚韧的毅力,便更是?难得了。
“必然是?上回脚受了伤,不大?受力的缘故,既然这样,那就别往上走了,奴婢背你下山吧。”菱香说着已走了过去,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鸢眉到底不好意思,只好咬咬牙道,“算了,我先坐会再下去吧。”
可这半山腰上,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落脚之地。
两人便这么?靠在樱花树下窃窃私语,忽而,弯曲的小径深处有窸窣的声音传来,一个身着圆领袍的男子?从斑驳的阴影里钻了出来,缓步而下,快到她眼前?时,脚心腾地一下就跳了下来。
她不由得抬眸朝来人的方向瞥了一眼,只这一眼,时间?仿佛定住了。
来人身量极高,着一身月魄的圆领袍,微风拂来,袍裾也随之摆动,一双眉眼俊朗柔和?,也仿佛有了点岁月的沉淀。
丰神俊朗,芝兰玉树,一如?当年初见之时。
“裴疏晏?”
在看清他的脸时,她长睫颤了颤,胸前?像是?卷起浪潮,重?重?地拍打?在心房上,浑身的血气猛地上涌,瞬间?连身子?也晃动了下。
裴疏晏的目光只在她脸上掠过一瞬,很快便敛下眼皮,抱着拳朝她行了礼,“臣裴疏晏参见殿下。”
第81章 拜访
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鸢眉还停留在震惊的余韵之中,只觉得胸口处麻麻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半晌, 她才回过?神?来,脸色已恢复了平静, “裴卿怎么会在这?”
他说得极为平淡, “春暖花开?, 出来踏青。”
鸢眉有一瞬间以为他是跟踪自己而来的, 可见他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这才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既然章州的年轻男女们喜欢来此地游玩,那么在这里撞上了,大概也算不上稀奇。
正想离去,脑中却想起从?红凤口中听到?他的消息, 见他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除了肤色比以前略黑了一些,已经全然没有当初那副随时都?能命丧黄泉的模样?。
于是脚心又磋着踅了回来,问?他:“听说你被贬……”
她思忖了一下才发现红凤似乎没有说他被贬去哪。
“你是……”她脑子恍然拐过?弯来, 舌尖倏尔颤了一下, “你就是章州刺史?”
他没有否认, “臣是。”
鸢眉骤然想起他们互赠的礼物, 登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便避开?他的视线,想要从?他身前绕了过?去。
“殿下腿脚还不宜多走,臣背你下山吧。”说着他便默默在她跟前屈膝蹲下。
鸢眉看着他宽阔的背影, 思绪又不知飞到?哪里去, 只怔怔地定在那里,脑子里空白?一片。
得不到?回应, 他扭过?头来。
看到?他诚挚的眼神?,鸢眉脸上莫名一阵灼热,唯恐他看出点什么来,于是抿紧了唇俯下身便趴在他背上,默默将脸埋进了他的肩。
他五指慢慢收拢成拳,脸上虽没有表情,可心头却微烫起来。
站起来时,脚心趔趄了一下,顿了顿才稳住身子。
鸢眉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只是本能地攀紧了他的脖子。
他身上有一股清淡的甘松气息,一闭眼,那气息便如山沉甸甸地倾覆而来,无孔不入地融入了她鼻息,她只顾着兀自出神?,陷入这朦胧的幻象里,辨不清今昔。
菱香见状,也只好安静地与他们隔开?了一段距离。
他就这么背着她往山下走,山路毕竟有些坡度,每一步他都?走得格外小心。
谁也没有开?口打破沉默,却仿佛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各自心头涌动着,又酸又胀的,最后?则像是被针浅浅扎过?一般刺痛了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鸢眉终于抬起头来,暗暗打量着他,在见到?他磊落分明的鬓角处,突兀地长了一根银丝,她喉间蓦然恸了一下,一丝咸涩溢了上来。
原来,他们从?相识到?如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事,自然也包括了年纪。
那些剑拔弩张的锋芒,也渐渐被抹平了棱角,想恨恨不起来,更不想再揭开?前尘,倒也能互相心平气和?地这么走上一段路。
这一段路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下了山道,她也没有开?口叫停,他也便一直朝前走去,直到?那帐篷又出现在她眼前,她才如梦初醒,从?他背上跳了下来。
“我?到?了……”
她眼神?游离,几乎不知道要往哪看,敛下眼皮时,猛然见他袖口在细细地颤抖,柔软的面料像是湖面的涟漪一般荡漾。
觉察到?她的目光,他下意识便将手?反剪到?身后?,然而哆嗦却止不住,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她拧起眉,朝他伸出手?去,“你的手?怎么了?”
他却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只轻描淡写道,“无碍,缓一缓便好。”
可她见这势头,并不像缓一缓就能好。
她默默收回了手?,这才发现自己的关心似乎有些逾越了,于是尴尬地拢了拢身上的披帛。
他就着她的动作瞅了她一眼,见她穿着青雀头黛的袒领半臂,领缘还滚着一圈荷叶蜻蜓的绣花,下裙却是明亮的栀子黄,披帛是春碧的小簇花纹样?,仿佛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可他心头明白?,她虽是不温不火的性子,可骨子里却犟得很,也正是有这么点傲气和?决心,让她有了今日的成就。
他打从?心底钦佩,却是不敢再肖想什么。
因而他也不过?扫了一眼,便克制地收回目光,“殿下若没有别?的事情吩咐,臣便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