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一点犹豫的空间都没有,要不然,她得荣升到「总务部」当经理。
    她笑。总务部经理呢!刚好手下管着两个职员,真正可以清闲到退休,一辈子也不用想翻身了。为了爱情这样牺牲?不,她不敢。
    没有抗辩争吵,她回家整理行李。上海?这个季节,会不会冷?她整理来整理去,对着床上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鞋袜,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哭了。
    对于感情,她一向处理的这么糟糕。连自己的生活也一蹋胡涂。如果真的爱他,不应该抗争到底,甚至辞职抗议吗?
    或许自己下意识里还觉得非常庆幸,庆幸能够因为这种不可抗力而分离吧?
    将衣服整理回衣橱里头,什么也没带。只提着一个小小的包包。决定不退租,就这样保持原状。 公司不是给了她非常丰厚的补偿吗?够养这一个小小的栖身之地。
    走吧。还有什么舍不下的?连祥介都可以舍了…懦弱的放弃了他…开门看见钟先生,她没有什么意外。总要将狐狸精押到远方流放加上封印,这才能安心吧。
    「不,我从没把你当狐狸精过,」他摇头,「祥介提起你时,眼睛都会发出星光,叫你『阿普沙拉斯』。」凝视着她的眼睛,「你的确像是天界的蝴蝶。只是你们在不适合的时间相遇了。若是祥介长大起来…」
    「若是祥介像你一样,我想我也不再希罕。」她的脸孔苍白,脂粉未施的脸有着颓废的美丽,「像你这般聪明的青年才俊,全台北市可以用十轮卡车载上好几台。」
    这瞬间,他望着染香鴆美的面容,突然想拥她入怀,呵护她。才伸出手,染香就退后一步,「下放了游女,还要收纳成后宫,这样才能真的保护帝释天吗?我没这么欠男人。」
    「别碰她。那是我的女人。」祥介冷冰冰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少年拿着安全帽,穿著洁净的白T恤牛仔裤,干净的气质宛如天使。
    「别以为你给了我生命,就可以主宰我的『将来』。」
    钟先生的脸苍白的跟纸一样,「祥介,你听谁胡说的?没那回事…」
    他摆摆手,不耐烦的,「回去吧,叔父。一切都依你所愿。让我跟染香说几句话。」他仍想说什么,伸出的手,颤抖片刻,又颓然放下。
    望着叔父远去的背影,祥介背着染香,「可笑吧?我名义的父亲早逝,我却是个生父仍在世间的遗腹子。」
    染香从背后抱住他,眼泪渗进他洁白的T恤,留下水渍。
    「等你知道真相,说不定会唾弃我…你唾弃我吗?染香?」祥介也哭了。
    她摇头,和祥介相拥而泣。他像是要将所有的热情都压进染香的身体里,粗鲁的吻她爱她,两个人的汗和泪交融在一起。
    「生我的孩子吧,染香,」祥介哭着,「生我的孩子,就没人敢赶你走了。」
    她摇头,继续摇头,「祥介…孩子是无辜的…你也是无辜的…」
    到底,到底是谁错了呢?那一个颓堕的夜里,你不该叫住我。你不该给我这样的名字。
    从来没有蝴蝶能够活过冬季。即使是天界的蝴蝶,也只能冷冷的堕进冰冷的天河里,剩下鲜艳的尸身,缓缓的顺着水流。
    缓缓的。就像是顺着天空的眼泪在流。终于也到了结束的时候。
    ***
    坚持不喜欢送别的气氛,祥介不理她,翘了课,硬在机场牵住她的手。
    从来不在公共场合让他牵自己的手。或许是畏惧,或许是自卑,也或许是许多不明了的或许,她总是和他离着一个手臂的距离,不让人有侧目标机会。
    现在?现在她后悔了。
    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眼光,要这样压抑?人生有多长,相聚能有多久?为什么要甩开他的手,让自己的掌心常驻着虚无?
    握紧他温软的手,不管在哪里。
    「你知道薛岳吗?」祥介摩挲着她的手。女人家的手,却跟他一样大而有力。这是双辛苦的手,所有荆棘,都无人挡风遮雨。
    为什么我才十七岁?为什么我没有能力让染香在我羽翼之下保护着?
    我只能看着这只美丽的天界蝴蝶颠沛流离的在逆风飞翔,看着她的银翅软翼日益残破,衰老,我却只能在岁月这头焦急着,焦急着。
    「那个死掉很久的家伙,只有我们这种老人家才知道呢,你又知道?
    」她露出温柔悲感的笑容,轻轻的将他飘在眼前的发丝掠上去。
    「我记得他,甚至还是民歌迷呢。我没告诉你吗?」还有这么多事情,希望和她一起。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都还来不及告诉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却什么都不能,「我唱给你听好了…」
    「不要。」她按住祥介的嘴唇,「不要。真的。我知道你要唱什么。
    」她皱着眉头,深深吸一口气,「我哭起来很丑,希望在你心里…我永远是,永远是你的阿普沙拉斯,不要忘记。就算你又有了其它的天界蝴蝶…」
    「不会有的。」
    会有的。年轻的孩子,这只是你记忆淡薄的一抹艳丽,岁月会冲淡所有的颜色和记忆。你将不复记忆。
    这深灰的天空,既不下雨,也没有放晴的希望。临到分手,掌中的空虚,更将最后的温暖夺去。
    她回头粲然一笑,轻轻在他柔软的唇上一吻,开始未知的旅程。
    紧紧的握住手,紧紧的。她没有回头。握紧手,他的体温就会残留在掌心,她才不会因为失温而晕眩。
    起飞了。冲进云层,小小的窗切割了细细的雨珠,似泪珠。
    我没有哭。她告诉自己。颊上的确是干的,心头却蜿蜒着水滴。像是落在玉盘上的艳红珍珠,一滴一滴都是心头的血。
    是的,我没有哭。
    第三章
    第三话香染上海
    之一
    睁开眼,颊上的泪已干,她已经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常
    看着霓虹闪烁,突然有种未曾离开台北的错觉。直到充满吴侬软语的普通话问着她,望着爽利笑容的女司机,她才感觉到自己在上海。
    「我是公司的司机小姐,您叫我小陆就行了。」
    错愕了一下,还是把行李交给了娇小的司机小姐。
    上了车,娇小甜美的小陆还是让她吓得魂飞魄散,一路超车按喇叭,狠得额头都皱出狰狞。
    「我们赶时间吗?」她后悔应该坐前座,起码有安全带。这一路的惊险把她的愁绪吓得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不赶时间,你不知道这些土匪,我们不抢的话,可就过不了收费站了。」
    等抢过了收费站,染香的脸也白得像是纸一样。
    上海,唉。落地就不同凡响。
    「到了,绿园。」小陆将她的行李潇洒的扛在肩头,「唷,这么轻,沈小姐,你没带衣裳?」
    「我带了牙刷和牙膏。」她笑笑。
    走过富丽堂皇的大厅,小陆引她到自己的房门口,「530号。」
    530?谁会想我?谁也不想。
    一走进去,非常小的房间。一个衣橱,一张床。不过孤身在外,这样就很好了。
    浴室倒很大,洗澡的时候瓦斯味道呛得很,赶紧草草洗完。打开衣橱想把衣服吊起,一不留神,被木刺刺出血来。
    怔怔的看着血珠,和外表典雅的衣橱,电视里台湾综艺节目的笑闹,突然让她觉得很凄清。
    倚在窗前,看着繁华富丽的美丽城市,她不算在异国,却比异国更寂寞。
    她终于来到这里,被远远放逐的天女。再也不会有人叫她阿普沙拉斯,他会忘记我,很快的忘记我。
    还是拨了他的手机,却连开机都没有。遗忘原来如此迅速,迅速得不过几个小时。
    她趴在床上,昏昏的睡去。漂浮在眼泪中。很快的,泪痕会干,这一切,都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