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笨蛋。」雨珠渐渐滑下来,在下巴聚集,滴落在铁甲上,「我几乎没有兵将可用了。你懂吗?父王给我木兰匕首,就是要我死守在皇宫里,直到陷落,就可以用这把匕首自杀。」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剑麟还是温和的笑笑。
    你这书呆。木兰笑笑的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侍读,心里觉得特别亲切。或者知道自己的末路,就很容易觉得感动吧。
    他们一起默默的站在残破王宫的正中央,等着第一声敌人的吶喊。
    染香群《定风波·木兰》
    第一章
    唧唧复唧唧,贫女当窗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泣啼。
    阿兄从军死,爷亲病无生。阿娘今何在?黄土掩孤坟,
    弟妹泣腹鸣,九死一为奴。阿姐从倡去,面笑裂帛心。
    父死娇生儿,惶然无栖处。官吏猛于虎,催税肉抖衣。
    十室九室空,尚有半户残。泪眼压金线,勤为贵人织。
    可怜手爪十,有指片甲无。唧唧复唧唧,贫女当户泣,
    闺中梦里人,夜冷鬼守尸。涕泪和机杼,唧唧复唧唧…
    她勒住马,静静的听着织坊女孩儿们唱歌。
    这里是光辉灿烂的丽京最阴暗的贫民窟。丽京织巧,独步天下。西极处心积虑想征服整个东霖,与其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预言,还不如说是为了港口和织工。
    但是东霖引以为傲的织工却在这样阴暗的贫民窟里,许多女孩儿不见天日、日以继夜的在织坊里辛勤的工作。织坊女人不到三十就毁了眼睛和健康,却有更多的女孩子想进织坊。
    当年东霖被西极与西岛夹击,攻破首都丽京,在那一役里头,死去了多少上战场的男丁。后来靠着羽林卫军奇袭成功,又借了南苗兵力,三劫粮草,饿死西极无数士兵,又有死士焚烧港口与战船,逼退西岛,从此不敢来犯…
    然而,国未破,家已亡。
    失去家人的孤女,沿路啼泣。她亲眼看到许多饿死在路边的女孩,衣不蔽体,却守礼的将自己的小腿和大腿用布带缠好,端正的跪死。
    好人家好教养的女孩儿反而死得最快。能擦干眼泪活下来的,要不为倡,要不就进织坊。
    当窗织…织出多少骨肉离散,每一个轧轧声,都像是对她指责多少战争残酷。
    而她,却还是忙于战争,同样的家破人亡。
    原本该掉泪的,她反而嘴角微微上扬,一个讥讽的笑。
    「若是宫里歌姬看到妳这笑容,想不愧死?任是百啭如黄莺出谷,也不得凰翼将军一笑,可是一听这粗鄙乡音就开颜了。」慢条斯理的声音,不用转头就可以知道他那玩世不恭尽写在脸上,「我说将军,好歹您也身兼监国大任,怎好只带了三五个羽林卫就出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也得好好保重才是…凰翼将军,监国公主木兰。」
    「大胆!竟敢直呼公主名讳!」羽林卫喝斥这个风尘仆仆的军装男子,不管他战功再彪炳,也不当对羽林卫最敬重的将军无礼。
    木兰微抬手,抑止了羽林卫,「好久不见,段将军,边关安靖否?」拱了拱手。
    段莫言笑了笑,即使战甲在身,仍不减风流文雅,「托福托福。封雪江春来雪融,湍急得很,北鹰忙着放牧,我才能忙里偷闲,被阿钰遣来遣去。唉,城里当大官的都这样,以为大伙儿没事干,只忙着边境斗蟋蟀是吧?发个命令我得跑二十天呢!真是没天良的小亲亲…」他眼珠一转,「对了,忠心耿耿的唐侍读呢?若是他跟着,轻从简行就罢了…他该不会还在黑风岭打流寇吧?」
    「这话不当。」木兰微微一笑,舒缰缓行,「一来,唐校尉官拜六品,加封监国侍读,并不真的是本宫侍读,也未必需要随侍在侧。二来,羽林卫军皆是忠肝赤胆之士,有他们保护,本宫很放心。」几个羽林卫已经对他怒目而视。
    「哦?」段莫言眼珠子转了转,「我说将军大人,公主殿下呀,妳若不把妳那忠心又能干的侍读放在眼底,干脆把他赐给我吧。我一个人守边关,连个可以委托一下放假偷懒的副将都没有,我又不是铁打的,也可怜可怜我,忙得连追小姑娘的时间都没有…」他轻松的策马慢行,与木兰并辔,「唉唉,公主啊,我跟妳哀了半天,好歹把唐校尉赐了我吧。」
    「免谈。」细语着只有段莫言听得见,她眨眨眼,银凤盔下的清湛眼睛隐隐有着笑意,「本宫代唐校尉谢谢你的抬爱,段将军。」木兰一勒马缰,「或许你找唐校尉商议,流寇已剿灭,若是脚程快,明天就会回丽京。若是他愿去边关,本宫自然可以考虑。」
    「他听我的?」段莫言很无奈,「他听我的,就不会连路过边关都懒得跟我喝杯茶!公主,妳好心点,将他赏我吧。我独木难支厦呀!」
    「本宫知道你有办法的。」她话锋一转,似笑非笑的,「将军倒是留意点,别让御史抓了把柄去。酒呀丝绸呀,走私无妨。兵器马匹粮食可千万守紧些。」
    段莫言心口提了提,远在京城的公主,居然也知道这些事儿?「公主说些什么,属下竟不懂了。」
    「你不懂,本宫怎么会懂呢?」她勒住马,光灿灿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转,眼神这么和蔼,他却觉得让那和蔼底下的通澈勒紧了一圈脖子。
    他守边多年,个性原本就懒于厮杀,善于谋略,沟通多而交战少。有时边境居民私自贸易,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有时粮食不及北运,他还是会冒险走私牲口喂饱营兵。用得就是赤罕人喜欢的烈酒。
    望着监国含笑的眼,素知她的性子,段莫言长叹一声,「马匹?赤罕人多的是马匹,要我们的劣马做什么?阿钰倒是让马监拘紧些,送来那些瘦巴巴的马来干啥?我们边关的狗倒比马还大!到底怎么养马的?」轻轻松松连打带消,不否认也不承认。
    「这么说,是没有的事情。」木兰点点头,「本宫也说,段将军为国为民,自然不会为了私利通敌叛国。本宫倒要好好跟御史说明说明。无字无据,凭几个马奴的谗言,就要污了段将军的清誉,这是绝对不成的。」
    原来是马奴?!上回为了那群马奴偷卖粮秣,把马饿病了,段莫言打了他们一顿军板,早知道全打杀算了!在心里破口大骂,也幸好赤罕人向来口头约定不立字据,要不然万年牢有他的位置了!只是现在这个人情欠下来,也跟把头押在监国手底差不多。唉唉,我怎不小心些?
    「段将军珍重。」木兰欠欠身,「皇太后赐宴,迟了,恐怕又有枝节。」
    「唉唉,监国公主凰翼大人,」他想到要面对那群大臣就头痛,多拉个讨厌宴席的人垫背也好,「皇太后赐宴您自然也要去的,不如我们并辔徐行,顺便一起赏春吟诗,您觉如何?」涎着脸谄媚,这个超大挡箭牌不用怎行?
    木兰怎会不知道他的意思?她好脾气的笑笑,「段将军雅兴,原本不当辞的。奈何本宫仍有军情需处理,这就不奉陪了。我已启禀皇太后,将军径去就是。」
    「喂!公主!唐校尉呢?」猛然想起她没应允,段莫言在背后大叫,「您也给句话儿呀~」
    她策马而去,只留下滚滚黄尘。
    「哎唷,我的公主。你又不嫁人家,又不让人科甲出身,或拿个武状元,也不让我带他立点战功,男人怎么好当妳一辈子侍读,哪里有出息呀…」他望着马背上窈窕的背影,不禁叹息。
    回望南方不远的巍峨宫阙,和破旧的织坊恰成强烈对比,马儿不安的踏了踏脚步。
    「我说,银花呀,」段莫言生性滑稽佻达,虽为科甲出身的名将,却连给匹马取个名字也让人忍俊不住,「乖乖。我当然知道比起豪华的皇宫,妳倒喜欢这儿一些。我何尝不是呢?」他叹口气,「我宁可和妳孤骑面对北鹰的大军,也强过面对里头的魑魅魍魉。难怪公主殿下敢这么出城去,」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朱雀门唉声叹气,「让这些鬼怪训练久了,独臂屠龙都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