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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陈祭月开始觉得从兵荒马乱转成一团胡涂糨糊。他打懂事以来就知道自己肩上是怎样的千钧重担,他不曾想过逃避或厌烦,终究他还是个以出身为傲的墨家子弟。
    他会到这把年纪还没成家,就是没时间去想那些。太多责任,太多不可控制的变因。
    乱纷纷的想了一堆,又什么都没想到点子上。鬼使神差似的,他问,「十七娘子,妳怎么说?」
    啊?为什么把问题丢回来?陈十七愕然的眨了眨眼,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照我说会请少主千万不要发傻。少主肩挑北陈侠墨的延续,定要亲养下任少主…」
    「慢着。」陈祭月不悦,终于暂时挣脱糨糊状态,「南陈果然安逸多了…从来没有嫡长不祧的问题。我们北陈,曾经灭得只剩下两个几乎要出五服的旁系女儿,交付守钥女教养长大,招婿过继以续嫡长。
    「历代以来,嫡长向来是宗法上的,从来不该是血缘上的。」他的眉皱得更可怕。
    陈十七愣了愣,心中有所触动。
    「不是的。南陈…也不安逸。」回了这一句,她又默默无语。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熬过了三国鼎立的群雄割据,却又陷入了五胡乱华的动荡不安。长长一两百年的战乱不堪,在这种乱世中,江南陈家曾经被讥为「不节之臣」,不管政权怎么更迭,很快的臣服,对称帝者何人保持一种漠不关心的冷淡。
    但这么只为百姓、独善其身的态度,还是引来几次灭族之祸,只是没像北陈死得那么干净…
    想想也该然的。南陈到底还是身处政治比较稳定的江南,北陈却在战祸更甚的北方。北陈侠墨的态度又更激进,在乱世中往往会被枭雄盯住成为目标。
    「终究是比你们安逸一点。」打破沈寂,陈十七又开口。
    陈祭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比惨有什么意义?北陈惨烈,南陈也没好到哪去。北陈面对的是亮晃晃的刀枪剑戟,南陈面对的是朝堂阴谋诡谲。死得多或少,凭得是运气,武力过人攻防凌厉精巧、心机过人计谋百转千回,还是躲不过苍天的会心一击。
    「乱世中,谁都是上天捉弄的蝼蚁。」陈祭月勉强的回答。
    陈十七同意的点点头。
    言语间,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长一段缓坡路,陈十七驻足,设法喘匀气息,陈祭月也停住,关心的看着她…病白的脸颊浮上太艳的霞晕,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也是这种时候,向来近白的唇才有颜色,淡淡的,如两侧道旁飘落的樱花瓣。
    这样病弱的身躯,不知道怎么会栖息一个这样阴险狡诈却刚强不屈的魂魄。柔弱的外表只是伪装,拿来迷惑旁人,一个这么会装的南陈娘子。
    明明知道她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明明亲眼见过她狰狞致命的月季刺。
    但谁来解释他现在何以如此心悸失措和狼狈。
    「为什么呢?」他又不用头脑的开口,「我如此心慌意乱?十七娘子,妳精通方脉正宗,妳说说看?妳一定比我有经验多了。」
    …这话听起来简直是调戏了啊!
    陈十七没好气的抬头望着陈祭月,只见他过盛的威仪褪去,狭长的凤眼满满沁着烦恼和无助,却像是揭开了严厉的帘幕,干净澄澈的望过来。
    他真的很慌乱了。
    但是…该怎么回答?她有过这类经验吗?或许有吧…但她想到的却是破碎之后的惨伤。
    许多常识和典籍在心中盘旋纠缠,沉沉浮浮。她先想起来的是驯犬者的小故事。
    驯犬极厉,犬不唤不食。后主死,犬得膳不食,亦死。
    老天爷就是这个驯犬者,将她教得很乖,压过求生本能,宁死不屈…她还真的死过一回了。
    这个不行。陈十七想。这个无法解释清楚…就像她的想法总是难以说明清楚,总有一股沁骨的疲累…织构计谋对她而言虽繁却最简。最不容易的是怎么把这些她觉得非常简单的计谋,说明给人听懂。
    常识和知识一一掠过心中,又一一否决。都无法说明。
    所以她有点呆呆的看着陈祭月,大睁的深琥珀色瞳孔,有种涣散的无能为力。
    让陈祭月觉得很不忍,「算了。别想了。」
    「…我被教乖、教会了。」陈十七低声答,「所以我不记得,也不知道。」
    说完又后悔,这样谁听得懂?岂不是解释得更含糊?陈十七有些懊恼。她对自己哥哥们从来没有什么隐瞒,即使常常因为被一些啼笑皆非的傻问题问得哑口无言,还是会设法寻到能符合他们智商的答案解释,异常耐心。
    她就是这样对待十一哥,也习惯性的这么对待少主大人。
    但她的回答却让陈祭月感到一股刺骨锥心的强烈痛苦。他为什么那么没脑子的问这种问题。陈徘徊沦落到这种地步…他居然去问她最不堪回首的前姻。
    陈十七瞠目看着陈祭月的惨伤,一时失措。
    懂了?
    怎么会?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呢,你怎么懂了?
    莫名的,胸口有一股带刺的暖流,几乎引得她鼻酸失态。
    不喜欢这种奇怪的感觉。
    「不要去想了。」陈祭月恢复威仪,声音却有些低沈的温柔。「再不要想。」
    「嗯。」陈十七和顺的点头。
    迟疑了一会儿,她终究还是没开口。少主大人离她太近了些…害她的伞得换肩掮,不然会戳到他。
    还是没叫他走开。应该叫他走开。
    她觉得有些混乱和迷惑,突然变笨了…好像跟十一哥差不多。
    徘徊 之四十七
    走过长长的缓坡路,岔入羊肠小道,曲折蜿蜒,草木疯长,歧路无数。
    最后突然眼前为之一阔,只见一狭谷山泉溅溅,汇集成流,两岸蓊郁,却都是高大挺拔、整齐的树木。
    姿态娴雅端整,所谓有木其华。
    「紫薇?」陈十七终于从迷茫思索的状态清醒过来,不禁惊呼,「不是让恭肃郑太后左迁到陪都了?」
    「当时的陪都是华州。」陈祭月面无表情的说,「紫薇没办法在那边过冬…其实没几棵抵达华州,全灭了。被威皇帝亲封的郑后,歼灭了。」
    他望着陈十七气喘微微、惨白的面容,突然很想让她多了解自己一些,让她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侠墨是个什么样的墨门。
    很想告诉她。
    「只余一棵幼苗,躲过郑后的毒手。北陈侠墨将那棵移植到这里,巧布迷途,才举族遁退。」陈祭月的声音慢慢悲痛,低沈。
    陈十七怔了怔。她知道这个传说,听过族老提过。毕竟发生在高祖父那代的事情,族中老人有些还记得,甚至有些年极幼时随父兄亲临。
    慕容冲在华州始逐鹿,最后吸引南北陈目光的,却是他身边的凰王。
    「…我听说过。」陈十七有些惘然的说,「我初上京的时候,还磨着父兄带我来找…凰王亲植的紫薇。」
    正意图南击东晋,顺道定都于京。亲自领军入京的凰王,在市郊带文武百官亲植紫薇。发出豪语,「来年领卿等从容游赏京之夏樱,享天下太平之乐。」
    但凰王,亲自击败了东晋,却再也没有赏过紫薇花开,她承诺过的「京之夏樱」。
    她弃京而去时,是隆冬。
    暮春之风微暖,紫薇哗然,光影从叶隙而落,草地斑驳。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看着还没有开花的紫薇。北陈的郎君和南陈的娘子。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将从族老口中听到的故事还原:
    意气风发的凰王,领着南陈的文官和北陈的武将。簇拥着那个不肯承认自己是墨门子弟,却怀有相同热情和同情,唯一能明白墨门子弟抱负和憧憬的,那个凰之王,亲手随她一起植紫薇。
    那个吟咏着,「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凰王。
    南陈文官的低语,北陈武将的朗笑。一切都充满希望。被打压催折了整个两汉,魏晋南北朝的战乱中屡遭倾覆、分裂的南北陈,在能够理解墨家的凰王旗帜下,握手言和,望向那个几乎触手可及的,天下太平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