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璃原本紧咬的齿颚总算缓缓放松,就这么依著门扉看他。
    他神情专注,正与秦家香料铺江管事谈事,外貌依旧是那么的丰神俊挺,神态依旧是那么的从容温煦,唇畔的浅笑依旧是那么的温文和善,手中依旧握著惯用的青璃折扇,他依旧是他,没有改变。
    还好她有亲眼来看……
    “是莫护卫呀。”不知过了多久,江管事走出房门,关心地问候门外之人。“听说你受了伤,身子复原的如何?”唉,秦家的多事之秋。
    “已经不碍事。”
    莫璃忘情地轻抿微笑,看得江管事有些怔愣。他倒是没见过一向面无表情的莫护卫笑过,这么一笑,还真让那张平凡斯文的脸庞生动许多,感觉……总不好说一个男人“漂亮”不少吧,应该是“俊”了不少啦!
    “那就好,我先走一步。”江管事颔首后便离开。
    “莫言。”
    她内心疾跳,闻声回头,眼前就站著总是左右著她心绪的男人。
    “能下榻了?”秦啸日语气平稳,浅笑依旧。“听说你前些日子为了救人而受伤,伤势好些了吗?救人的立意是很好,不过下回小心点,免得莫护师担心了。”
    莫璃心口猛然一坠,微笑僵在脸上——
    听说你为了救人……
    免得莫护师担心……
    她受伤的事,他只是“听说”。
    莫师父,才是他向来唤她爹的方式。
    怎么是这样?!
    不敢置信的下一刻,莫璃心中只剩胆怯与懦弱,她牢牢直视他的双眸,但却不敢深究、不敢开口试探……他是否真的忘了她。
    “我说错了什么吗?”
    从对方的眼神,秦啸日或多或少看出了些端倪,唇畔牵起抱歉一笑。
    这几日,他在秦府内看过太多这种眼神了,起初,要是眼前有铜镜,他定也会在自己眼中看到这种又困惑又讶异的眼神,看多也就适应了。
    可是莫言的眼神,又好像与其他人不能相提并论,是他的错觉吗?
    “他们说我之前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才会脑袋浑浑沌沌的,把自己和过去都给忘了,我如有冒犯之处,请你见谅。”
    他语气平和,态度与平时对待下人的亲切没什么不同,甚至,客气得就像是在对路过的陌生人说话一样。
    把自己和过去都给忘了。莫璃胸口一哽。
    “可少主认得莫言!”她没有听错,他确实一见到她,就开口唤她了!
    “那是因为你昏迷的时候,我去看过你。”他语顿,浅笑轻叹。“失去记忆的是我,平总管却比我还紧张,直拉著我去看你,看能不能想起什么。”
    他在她冀盼的眼神下,眸光略黯。“可惜,什么都没想起来。”
    “少主也不认得江管事?”她不放弃再问。
    他摇头。“这几天秦家各商肆管事们都来探过我的病,我既得知自己是秦家主事者,怎么说也不该因为忘却过去而撇下商肆不顾,于是我请他们来向我说明各商肆的状况,也听他们说些以前的事。”于是得知自己是家大业大的秦家长子、奴仆们崇敬的秦家少主、商场上的常胜军,但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心上总有个若有所失的缺口还没填上。
    “如此……也回想不起过去?”
    他无可奈何的苦笑表情回答了她,也打破了她的希冀。
    “对了,我听平总管提起,我们认识有十年之久了,近五年来你都担任我的贴身护卫,应该知道我不少事情、又经历过些什么吧?”
    “不是十年,是十二年又八个月。”她苦涩更正。
    他定定地看著她,而后微笑问道:“那么,我们两人的关系是纯粹的主仆,抑或朋友?好友间会彼此吐露心事、分享秘密、共有约定。老实说,自从我失去记忆后,好像没有这类友人出现过。我没有吗?”看来,他懂得做生意,而做人似乎很失败哪!他也想知道,方才衍生的“错觉”,究竟是不是错觉。
    秦啸日认真的目光让莫璃呼吸一窒,不由得怔忡回望。
    他们认识的第一天,他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好友间会彼此吐露心事、分享秘密、共有约定,没人说你不能向苍天吐露心事秘密,不能和袍有所约定。既然能与上苍为友,你就能和我成为朋友,是不?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满心欢喜地允诺了他,却食言了。
    “我有说错什么吗,莫言?”
    他的叫唤声,将莫璃从不曾磨灭的内疚里拉回残酷现实。
    她几乎就要冲口推翻他忘却了过去,但,只是几乎。
    他那声“莫言”,宛如一块贴上心口的寒冰,狠狠冻醒她的理智。
    没错,她现在是莫言,就算再怎么内疚,她还是莫言啊!莫言与莫璃不同,莫言背负著爹的期许,而莫璃只是爹宁可遗忘的孩子……
    “少主是莫言的主子,此外没有别的了。”她逼自己淡漠以对,但衣下双拳却是紧握,任由指甲深深陷入肤肉里。
    他哂然微笑。“是这样吗?那就是我想太多了。”
    “少主?”什么意思?!
    “没事,我以为可以从你口中,听到不同于其他人口中那个倍受尊崇的‘秦家少主’的事迹,我想知道的是关于‘秦啸日’的过去、曾有过的喜怒哀乐。”
    他语气梢顿,自嘲一笑。
    “也罢,秦啸日不就是秦家少主吗!我病糊涂了,你别介意。”
    莫璃轻摇头,逼自己佯装出不介意的淡笑来回应他。
    怎么可能不介意呢?以前他对她笑的时候,墨石般的深眸总是弥漫著醉人的温柔,和现在虽然温和却显得疏淡的笑意不一样啊——
    她恍然体悟!
    原来,他对她,一直是特别的。
    但她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不再是他眼中最特别的存在……
    你不正希望我把从前忘了吗,只要我忘怀一切,我的存在就不会令你那么为难了,这样,也好,他说过的话,在莫璃深涩的心谷里反覆回荡。
    这样,真的好吗?她也曾这样要求过他,不是吗?
    但,倘若是好,面对已然忘却一切的他,她为何会心乱如麻、痛彻心扉?
    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谁来告诉她,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才能不背弃所有人——
    莫璃的脸在笑,心却在泣。
    正当秦啸日对莫言眼中清晰掠过的沉痛感到疑惑时,在莫言那袭略湿的藏青色的长衫上,看见缓缓晕开扩大的深泽。
    “莫言,你的肩胛?!”他皱眉,将重心有些不稳的莫言,安顿在书房内侧铺有双纹软褥的翡翠躺椅上,平稳道:“你的伤口流血了,我去差人请大夫过来。”
    伤口?
    莫璃怔然低头,发现鲜血沿著她手背滴落地面,刀伤的痛楚终于在此时才有机会闯入她体内大肆叫嚣作乱。
    好疼……
    以往当她受了伤,都能在他眼底看到心疼与呵护,这回,她看不见。
    难道这就是上苍给她的报应吗?惩罚她以前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拼命推拒、忍心伤他的报应吗!
    真的好疼……
    秦啸日再度回到书房内,已经不见莫言踪影,一双深邃黑眸陷入深思。
    莫言方才的眼神,似乎压抑著仿佛经历生离死别的深沉至痛,与他有关吗?
    一个寻常的护卫对主子为什么会有那种神情?至少,他在平顺、平安、莫昆以及其他人眼中并没有见过。
    他想不透。
    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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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璃再次从昏迷中苏醒,已是一日过后的深更。
    她的情绪不若上次醒来那般激动,仅是沉默地望著正上方的床帷。
    龙大夫说,忘情蛊必须由下蛊之人才得以解开,可是蛊娘子已死,世上便无人可解秦啸日身上的蛊毒,除非……
    床头笼罩一道暗影,那道身影背著烛光,来到床边探看。
    “孩子。”
    熟悉的低嗓引起莫璃的注意,她微微侧头,看清了坐在床沿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