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栩把背上的书包放下来,从里面抽出了他最大的一本书,然后放在了石头椅子上垫着:“椅子很冷的。”
    的确,这些椅子无知无觉,在冬日一层一层被冰冻,已经冷得深入骨髓。
    闻年凡胎肉眼,没法像这些石头一样无动于衷,他只能屈服于冬天,屈服于寒冷。
    闻年在何栩书垫着的地方坐下了,闻年四处打量了一下亭子周围。
    他觉得这种体验很新奇。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闻年平时白天就不怎么来这近春园逛,正儿八经地晚上来,这还是头一次。
    这儿没有他之前想象的那样黑,那样荒凉。
    其实近春园的夜晚很美,只是很静,但是灯一盏隔着一盏地明晃晃亮着,雪花围绕着灯光舞动着,只剩下枯枝败丫的树木那么独枝枝地站着。
    闻年之前会觉得这种气氛很冷清,但现在却觉得很温暖。
    很奇怪,冰天雪地里,很温暖,闻年觉得大概是因为暖黄的灯光照亮这一方,地上还有树上都晕着光晕。
    闻年今天在何栩的提醒下,里面多加了一件毛衣和一双手套,他没有感觉到冷。
    只是觉得空气尤其清新,还带着雪的清凉味道。
    他平时喜欢在实验室或者图书馆呆着,那些地方中规中矩,没什么错处。
    闻年觉得那些地方没什么干扰,很适合学习。
    的确如此,闻年现在也这么觉得,但闻年突然能欣赏这种“露天”学习的快乐了。
    至少比起那些室内的沉闷又混杂的空气,这里就让人舒服得多。
    何栩眼巴巴就看着闻年,担心他不喜欢,但看闻年不自觉地打量周围然后好像并没有不满意的样子,何栩才宽下心来。
    何栩把文学理论之类的书抽出来拿着,这些书晦涩难懂,尤其需要何栩去朗读背诵。
    何栩把书捏着看了看闻年,他正端正在石桌旁坐着,然后何栩小声说道:“那我背书去啦~”
    看闻年点点头,何栩才拿着书往亭子旁边走,以往他都是在亭子里坐着,或者偶尔也站着背。
    但是今天闻年也在,何栩不想吵到他,所以他直接走到亭子前面的灯光下站着。
    那是一座仿古的立灯,灯座高高悬在何栩头顶,光照在斜边睡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何栩翻到上次的那个位置,开始小声朗读了起来。
    很多人读出声就没法思考,声音会扰乱思考。
    但有些就很喜欢读出声,声音会加深印象。
    何栩很喜欢读出声,他有时候读着读着,会突然发现以前没有理解透彻的地方。
    何栩很快地就沉浸在灯下那个方寸世界里去了。
    而闻年把书摊开在桌上,却没有立刻去看,他打量着亭子外的何栩。
    他们隔着的距离并不算远,毕竟这个亭子也不算大,但何栩的声音还是若隐若现到几乎听不见。
    何栩在暖黄的灯下无意识地踱步,他微低着头小弧度地晃动,眼睛盯着书本,嘴巴在一张一合念念有词。
    何栩在以黑色的路灯杆为基点无意识来回踱步,闻年觉得路灯杆消瘦,而何栩也消瘦。
    闻年这么隔着距离远远看着,觉得路灯和路灯下的何栩好像在一副画里,画里是一个冰雪世界,而何栩带着卫衣帽子,很细碎的雪落在他身上,显得他那么孤寂。
    雪很漂亮。
    闻年好像二十年来,今天才看清雪落下来的姿态。
    它们有时候是晃晃悠悠落下来,像个喝醉酒的醉汉一样。
    它们有时候洋洋洒洒落下来,就像婚礼里花童洒下的花瓣。
    它们有时候是一片一片落下来,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打着旋儿。
    它们有时候轻盈,有时候潇洒,有时候静悄悄的。
    何栩也很漂亮。
    他这么婉转立着,细瘦,看起来孤苦伶仃,但捏着书的手腕,灯下流转的视线,轻薄又白里透出水红的唇,看起来又风流着,妩媚着。
    他有时候格外专注,视线里好像一刻也没法离开手里那本书。
    有时候又突然被掉落在书上的树影惊动了,他小心翼翼捧着书,让那树影更多地投满了书页。
    他有时候接住一片雪花。
    何栩用戴着头套的手接住,雪落在针织上,没有化,何栩很认真去看一片雪花的形状。
    每一片雪花都有自己的美丽。
    何栩好像格外能够欣赏美。
    何栩好像美本身。
    闻年一晚上都心绪不宁。
    摊在面前的书一晚上一页也没翻动。
    这在闻年生平里也是少见的。
    他的心里鼓噪着,叫嚣着。
    以前,闻年能够欣赏科学和技术所带来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之美。
    如今,闻年好像突然感受到了何栩所带来的美感,那是一种柔弱和坚韧共生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