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竹兮顿了顿,蹙眉走近:“谁?”
    意识到自己被发现,那人没有躲,憔悴的脸庞现于天日,卫竹兮看清的瞬间,猝然握紧了拳头。
    ——卫志。
    卫志老了许多,看着他,惶惶着不敢过来:“儿子……”
    卫竹兮看他的眼神毫无波澜,声音却在抖:“……你回来干什么?”
    卫竹兮高三时,卫志欠了几百万,本是几十万,却利滚利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记得卫志当时说的话,噩梦般的清晰。
    “我本来以为这次,这次真的可以赚回来的!我、我……”
    “儿子,都是我的错,我是畜牲,我是畜牲……你替爸还债好不好?我儿子这么有出息……”
    卫志恳求地看着他,脸色憔悴,眼里都是红血丝。
    卫竹兮无动于衷,沉默看着他。
    卫甚至跪在地上,揪住他的裤脚:“不还的话,他们会杀了我的啊!他们用车碾坏了我的胳膊,往伤口里灌硫酸,他们说下一次碾的就是我的头了!”
    他大哭起来,涕泗横流。
    那些放贷人混迹在社会的灰色地带,捆绑成了一个利益链,为了要债断手断脚常有,卫志的左手已经废了,这个懦弱的男人被吓得肝胆俱裂,再也维持不下去一个人该有的体面。
    一个父亲竟然毫无尊严地向儿子跪乞,卫竹兮猛地拉住他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力道之大,让卫志都忍不住挣扎,看见卫竹兮的脸,他又哑了声,被他要吃了人似的眼神惊住。
    卫竹兮看着他残缺的手臂,和眼底深深的哀求和惶恐,小时候的记忆里,那个有缺点、爱偷懒,但常常带他和卫冬灵去游乐园玩,有着伟岸背影的父亲仿若可笑的泡沫。
    他说:“我还。”
    高三的卫竹兮欠了一屁股债。
    放贷人废了卫志一条胳膊,看这个破碎的家也没有多少钱可铲,松了口,让还五十万的本金。
    卫竹兮想尽办法,借钱、兼职、做家教,一天打好几份工,最开始每天睡眠时间东拼西凑只有四个小时。
    卫志被吓破了胆,卫竹兮开始还债后就跑了,梅音本就有心脏病,没过多久病逝了。
    他从来没有回来过,但当一切都开始变好时,他又出现在了他们的生活中。
    卫志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破旧大外套,一只袖子空了半边,打了一个结。里面的汗衫明显质量不好,不怎么吸汗,大热天的粘在身上,看起来不怎么舒服。
    他踌躇着不敢上前,听到卫竹兮愿意跟他说话,倒是眼睛亮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我来看看你妈妈,她去世的时候都没人告诉我,不然我当时就回来了……我还是问了你张阿姨才知道她被葬在了这里……今天天气不好,她喜欢晒太阳……”
    卫志年龄不大,四十几岁,头发却已经花白得厉害,皮肤很差,隐约能看出来五官立体,卫竹兮鼻子和脸型像他。
    他想到什么,止了声,从脏兮兮的兜里掏出一把包的很严实的钱,似乎有些羞于给他,但还是递了过来:“儿子,给。”
    很厚,每张钱都是很零散的几块,甚至还有钱币最小的面额,卫竹兮微合眼睛,没看他:“你哪来的钱?”
    卫志断了一只手,残疾人很难找到工作。
    卫志连忙说:“没赌,没……捡垃圾之类的。”
    他不想多说,关心的是其他的:“冬灵现在怎么样,病好些了没有?”
    卫志不是好人,他是个蠢人,当年他知道梅音有先天不足,但他还是娶了她。
    他们生了孩子,一个健康,一个是生病的,但都养活了十几年。
    心脏病要花很多钱,他觉得这个家需要大钱,就把攒的钱拿去赌,渴望一飞冲天,后来却陷入了赌的泥潭,自甘堕落。
    卫竹兮没接那些钱,看着他低声道:“好些了。”
    卫志看他不收,突然走近,把那个破旧的塑料袋塞进了他怀里:“那就好,拿着。”
    他给了钱就走了,离开的背影很萧索,像一匹被狼群抛弃的老狼,干瘪而仓皇。
    卫竹兮看了他背影许久,突然觉得可笑。
    他曾想过无数次见到卫志时的场面,他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问他为什么要赌,为什么梅音去世他一点都不伤心……他想问他很多很多。
    他想过他会狠狠揪着对方衣领,问他:“你知道梅音是因为你死的吗?”
    但再见到这人,他却发现嘴巴像被封住似的,什么都说不了了。
    好像发泄了,也会是一种新的罪责。
    从早上就阴沉的天空终于下起了小雨,滴答,滴答,淅淅沥沥地打湿了卫竹兮单薄的衣衫。
    他捏着手里的东西,看着墓碑前那张黑白照上的温柔笑脸很久,伸手捂住了脸。